知邓百川动了真怒,慕容复顿时闭嘴。
邓百川与萧峰寒暄两句,说话间已包扎完毕,叹道:“现在俺就盼着等公子爷伤势好些,赶紧上路回朝覆命。可别又生出什么事端来。”说着收拾起血污绷带剪刀,端起残水便走。刚走出几步,忽似想起什么,转身折回,将捧着的物事一丢,双膝一屈,冲着萧峰就深深一揖到地。
“邓大哥这是怎么说!”慌得萧峰伸手便扶。邓百川只觉臂上被人一托,力道不大,但柔和中正,如触上一面水墙,令他这一揖竟拜不下去。他也不坚持,于当地立定,望着萧峰,正色道:“那日乱军从中,蒙萧大爷舍身营救我家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这话自哪里说起。”萧峰皱眉道。“邓大哥如此反而生分了。”
邓百川黯然道:“慕容家世代单传,传到这一代,惟有我公子爷这一点骨血。若是他在我手里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到了黄泉之下,我有何脸面去见老爷?”
萧峰正要回答,慕容复却插进来微笑道:“邓大哥,今后要尊萧兄一声‘萧大王’了。”他已整理停当衣衫,正背对二人弯腰于盆中洗手净面。
邓百川眉头一展,转忧为喜,心服口服地自责道:“是我的不是。那夜萧大王乱军丛中七进七出,勇不可当,生擒了那耶律涅鲁古,真个如同赵子龙再世。听闻贵大辽国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这真是天大的功德。如今萧大王平叛有功,擢升南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萧峰不等他说完,一声长笑,道:“什么南院大王,不过虚名而已。我有心坚辞不受,可陛下他……”他言至此一转头,余光正巧瞥见慕容复于镜中凝视着他。见萧峰眼光射来,极缓地摇了摇头,冲账外使个眼色。萧峰一怔,遂明其意,“哈哈”一笑扯开话头,将后话敷衍过去。
二人瞧着邓百川端水掀帐出去,俱沉默下来,一时无人开口。
“萧兄,须知皇帝的哥哥好当。皇帝的臣子不好当。你今后身份不比从前。”慕容复率先打破沉默。他盥洗完毕,直起腰,拿起案上叠放的手巾,慢慢地擦着手,望着镜中出了一会儿神,似在想心事。“……有些话是再也说不得了。”
“当时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乱成一团,我瞧我那哥哥说话也有些忘形了,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无奈不敢不受。”萧峰叹道。“……当时我一心只想保你二人平安,何曾存了这些加官进爵的心思。”
慕容复垂头听他说话,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抚摸案上一把剃刀的象牙刀柄,这时忽打断他道:“这些我都知道。”
他执起剃刀,于几上瓷盂内蘸取皂沫,深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伴君如伴虎。你并非辽国土生土长,须知契丹庙堂政治多以家族关系为本,错综复杂。你若无根基,这南院大王的位置,只怕不易坐稳。”说着执起剃刀,对镜打量一眼,举刀开始艰难地剃须。
他伤在右臂,这时一抬手便觉吃力,勉力刮了两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拂拭一通镜面上呼吸聚起的雾气,正欲将刀换至左手,忽闻身后萧峰道:“我来。”轻轻一伸手至他身前,不由分说将他手中剃刀接过。
慕容复这时满心俱是庙堂之算,冷不防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必了。我能应付。”
萧峰恍若未闻,不动如一座山,静静立于他背后,于镜中望了他一会儿,忽笑道:“你这会儿逞的又是哪门子的强?回头还要……”
“……带兵打仗。”慕容复似心有灵犀,接过去脱口将这句话说完。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一出口,二人都吃了一惊,顿觉岁月好像滔滔的流水,在他们中间流去。
上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是在西夏苦寒边疆,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役,西夏人在遥远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吹起筚篥。两名围火而坐的少年眼睛里跳动着点点火光,一个意气风发似初生牛犊,一个公子世无双模样。如今说这话,是在大辽行宫帐中,账外零星落着今年最早的一场雪,一个宦游多年,一个经历了身世巨变,去国背乡。想及此处,二人一时都感慨万千,于镜中无言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默默微笑起来。
“你现在是无兵可带了。”萧峰干咳一声,将刀刃于案上麂皮上来回摩擦几下,抬手以拇指试了一试刀锋,“……倒是我,只怕哪天就认真带起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