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猛然勒停奔马。
城中景象一派混乱。城前空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为大风所吹垮的攻城车,厚厚的城墙上满布火箭焚烧、铅水烧灼和攻城槌撞击的痕迹——平夏城顶住了这十三天的猛烈攻势。
城墙上,有人正吹响一把号角,号声孤单而清亮,在冰冷的空气中扶摇直上。有人合力转动绞盘,一面崭新的“郭”字大旗于城头冉冉升起,于嘹亮的号角声中不耐烦地拍打旗杆,仿佛一头不服鞍辔的骏马,才一脱手,即为暴烈的长风所挟卷,“呼啦”一声舒展开来。城下旌旗飞扬,鼓声四起,守城的将士目光灼灼,警惕地来回逡巡,尚无暇尽情享受胜利的喜悦。
此时城外战争仍未结束。章楶的调遣之下,趁西夏大军倾国而出,宋军大部力量深入敌境内纵掠奔袭,一时搅得夏国烽烟四起。梁太后攻城十三日不下,接到各路军报,见取胜无望,披头散发,恸哭而还。城外西夏三十万大军正如潮水般褪去,宋军剩下的力量一部分埋伏于敌军退路之上,小部分则伏于城外,这时伺机出动,一半回撤守城,一半乘胜追击,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星的遭遇战如同潮汐褪去时为礁石所激起的浪头。
“瞧见郭成将军没有?”
慕容复策马走出几步,拦住一名平夏城弓/弩手打扮的军卒。那军卒认得他,行个礼,手搭凉棚往城头一眺,道:“适才郭将军于城头督战,这会儿不见。要不都统上城北瞧瞧,伤员都暂时安顿在道观里,他必然在那里。”
慕容复道过谢拨转马头,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催它匆匆驰去。
安顿伤员的所在果然是一座道观,气象清幽,门口挂着御赐的“灵佑观”三字金匾。慕容复勒停马头,翻身下马,顾不得拴它,快步跨入山门。正殿高旷,殿内无人,燃烧着两三柱香火。一进院和偏殿中果然安顿着不少伤兵,或坐或卧,平日安放香火的大鼎这时权充熬药器具,鼎内翻滚着棕黑的药汁,一阵阵药气扑鼻。一名老道并几名道童正穿梭来去,延医问药,端茶送水,忙乱中一派井井有条模样。
这些兵大半都认得慕容复,见他来了纷纷喜道:“将军!”“都统!”
“不要起来。”慕容复几步跨过去,伸手止住,不令他们起身行礼。他的眼光在这些人或年轻、或年老、或风霜满面、或憨厚或精明的脸上一个个流连过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十三天来,三十万大军一波接一波的攻城,都被这四千将士死死顶住了。这十几天来的焦灼、哀痛、愤怒、委屈,种种煎熬,一时如潮水般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他,竟有一瞬间险些不能自持。
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慕容复随即按下情绪,温言抚慰一番军心,又与主持医药的老道相谈几句,见此人见识高明,谈吐不凡,这才放下心来,一拱手道:“这几天就请道长多多担待。若是城中药物短缺,不必向别处支取,跟我副官杨仲卿打个招呼,他回头于中军调拨,派人送来。”老道点头称是。
“郭将军呢?”慕容复掉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
“他在后院。”老道朝后一努嘴,比个睡觉的手势。
后院极偏僻,矗立着半爿小庙,面对着一片肃杀的冬日果园。郭成披挂全副甲胄,臂弯里抱着头盔,独自坐于庙宇南墙根下,冬日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慕容复驻足。他并不走近,也不出声惊动,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站了一会儿。
十几天不见,郭成满脸的胡茬总有半寸长,头发蓬乱,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黧黑。也不知过了多久,郭成忽然一动弹,一个激灵,蓦然睁眼,瞧见了立在一边的慕容复。他似并不意外,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胸膛急剧的起伏渐渐平复。
“城守住了。”隔了好半天,郭成率先道。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需要先咳嗽一声打扫喉咙。
慕容复没有应。他走近一步,半跪下来,一语不发地迎住他的目光。
郭成瞧了他一会儿,微笑起来,疲倦地将头往后一仰,靠在山墙上,一闭眼喃喃地道:“他们不能把我怎样。……你在城外,我在城里。这十三天十三夜,我最担心的,你可知道?……就是你拦不住他们,要提早冲出来和西夏人决战。”
慕容复仍旧不应,只默然注视他。
“……你办到了。”郭成睁眼,定睛瞧着他。他整张脸满布血迹、污垢和煤灰,惟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深邃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