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战之罪!”慕容复似忍无可忍,一声断喝。“萧兄!你可记得我们当年在边关征战,所见的惨象?……陕甘边境,那里的村民,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劳作辛苦,然而为各种差役税赋所累,入不敷出。有的人家穷得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十八岁的大闺女、三岁的小儿子,全家挤在炕上,不能下地,因为缺少衣裳。”
他慢慢地、艰难地撑着桌立起身,一瘸一拐地于室内来回踱步,缓缓地道:
“……渭州应县。我亲眼见过,因为交不起人头税,父母亲手溺死刚出生的婴孩。孩子饿得没有力气,在水盆里啼哭,像个小猫一样。他的爹娘扭头不忍心看。……我把他抢下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声音忽哽住,一转身背对萧峰,半天说不出话来,从背后只能看见他双肩微微颤抖。他适才起身动作太急,牵动伤口开裂。绷带上渐渐漫开新鲜血迹,已渗透肩头中衣。
“慕容。”萧峰轻轻地唤了一声,面露不忍,犹豫着伸出手去,似欲抚他肩膀。慕容复却猛一转身,格开他伸出的手。
他眼圈微红,直直地瞪着萧峰,握拳敲击左胸,一字一顿地道:
“这些景象,这些人,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可是这些,萧兄,你告诉我,哪一桩是战争的罪过?”
他声音已近嘶哑。
萧峰望着他,又是震惊,又是痛惜,一时竟无言反驳。
慕容复闭上眼,深深呼吸。俟情绪略微平复,尽量冷静地继续说下去:
“青苗、差役法初衷正是为了减免差役税赋,荫泽于民。到后来却也沦为朋党之争的牺牲品。这些年来,我混迹朝堂,努力想做成一点事情,不料全毁于朋党之争。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古以来,皇帝变法,哪一回是为了民生?不过是为了坐稳江山社稷。”
他突然硬生生收住这半句没有说完的话,重重一摇头,于室内一瘸一拐地来回踱步,似一头焦躁的困兽。
“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萧峰沉默片刻,凛然道。“今上贤明,心亦倾向汉家,不会轻易对宋兴兵。我这番前来,乃是携了他一诺,若宋能对夏息兵,辽国愿重修澶渊之盟,减免岁币,边境流民,亦可免去辗转兵刃之苦。”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一声冷笑:“萧兄一诺,我信。朝堂之上这些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信。”他一瘸一拐兜了半个圈子,陡然于萧峰面前驻足:“……你可知道?就是昨天,耶律洪基派人以毒酒毒死了西夏主战的梁太后。”
萧峰吃了一惊。
慕容复察言观色,一转念间,已想明白这其中关节窍要,不由长叹一声:“……他们知你仁厚,故就连这个也瞒着你。说不定还是故意把你支开,才定了这条毒计。倘若你在,定会反对。”
他不待萧峰有所回应,重新开始踱步,思忖着,缓缓地续下去道,“……他们也知道南院大王你跟我交情匪浅,故派你来劝我息兵。萧兄。我只怕你一腔忠肝义胆,到头来却成了政治倾轧中的一枚棋子。……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你觉得这次倘若宋国对夏息兵,他们就能善罢甘休?觊觎宋国的,没有西夏,也会有大辽。没有大辽,也会有女真。”
萧峰低头不语,过了好半晌,方缓缓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国家之间,仇恨不息,难道要任它波及民生?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地这么看着生灵涂炭?”
慕容复不答,止住脚步,于原地伫立,定定地望着萧峰。他面无表情,但越是听下去,脸色就越来越苍白,双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可怕。待萧峰话音落了,他深深一闭眼,脸上有悲戚神色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不可辨认,但随即似于转瞬间做了某个决定。
待再睁眼时,他神色已冷峻下来,眼睛似两簇深不见底的,封冻的火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峰,一字一句,缓缓地道:
“你觉得不打仗就不用生灵涂炭?让我告诉你:和平年代,若遇庸君,百姓一样不得安宁。反古曰复,不滞曰变,不破则不立。以战息战,以杀制杀,这才是改革变通的道理。自古以来,哪里有过什么贤明君王?惟有取而代之……”
他的这一句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萧峰出其不意地动了。他一言不发地跨前一步,毫无预警,左肘作势撞向慕容复胸前,右掌虚虚斩向他腰肋,正是“龙爪手”中“抢珠三式”的起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