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大梁的锦绣河山,”她轻笑,“已经没有骨头了”
当晚,她又做了同一个噩梦。
宣梁城门被炮火轰开,半边城墙倾颓。异族的狼群双眼发红,在城内街道环伺,利齿滴着不知是何人的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秃鹫与野狗在腐肉中纵情狂欢。她小心地在尸体间隙中寻找下脚处,耳边听得到幼子的啼哭,也有奄奄一息的女人伸出干瘦的手来抓她的脚踝。恐惧使她抖如筛糠,却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堆里艰难地前行,心里只有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
她要找他。
他是谁?她全无思绪,但寻找那人的渴望却愈发强烈。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脑中重复——他要死了,来不及了。
心脏剧烈狂跳,几乎跳出胸口。
“白……”
白什么?
远处城墙下,有个熟悉的声音虚弱地唤她:“悠然。”气音声如蚊呐,但不知怎的,她竟听见了。
“白……”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可是下一个字是什么?
她焦急地转头望向城墙,刺眼的白光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受了重伤,半边身体几乎都被染红,但那双琥珀般的双眼却仍流出融融微光,苍白俊逸的面容对她扯出安抚的一笑。
“悠然,不要怕。”
就在此时,电光火石间,墙后一匹饿狼闪电般窜出,扑向那个浴血的身影。她全身剧震,不假思索地也扑了上去,那一刻,耳中只有那人焦急的叫喊和饿狼的咆哮。
“悠然!”
“白起!”悠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心脏剧烈的悸动让她大口呼吸,贪婪地攫取可贵的空气。窗外全无晓光,约摸不过二更。被她这么一喊,银香也惊醒了,从外屋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掌灯来看她。
“姑娘,又魇着了?”
“没事,”悠然苍白着脸点点头,宽慰一笑,“回去睡吧。”
“明日我去买些安神香来,再不济,去城郊青龙寺上柱香驱驱邪,也能好些。离天亮还早着,姑娘快、快继续睡吧。”银香大概是真的困极了,打着呵欠回了自己的屋子,出门时被门槛一绊,差点摔了一跤。
悠然忍俊不禁。这么一折腾,全没了睡意,她躺回枕上,盯着漆黑的帐顶,思绪纷飞。
她没有告诉银香的是,这已经是她连着做这个梦的第七夜了。这七夜里,除了白起的轮廓愈发清晰,每一个梦的细节都一模一样。梦中所有的浩乱,动荡,惨剧,绝望和悲痛,真实得仿佛亲历一般。她从前也做过此类的梦,原本并没有当真,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家中的变动,大哥的战死,父亲的病重……这些梦中出现过的事,全部一一化为残酷的现实。
也许这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更可能是一个预兆。梦境中那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死城,就是不久之后的宣梁。
但她的这个梦中,又为什么会有白起?
白家与宋家是比邻而居的世交,白起是家中独生子,长她两岁,二人一同长大。白起九岁那年,白父将儿子送去山中跟随师父习武,十年后他学成武艺归来,又去从了军,跟在骠骑将军李晋麾下四处征战。前几年他在军中常常给她传来几封尺素,有时甚至托人捎来行军途中看见的小玩意:江北春日的干花,塞北草原的几缕牧草,北疆的胡杨枝,红柳叶,甚至有他装了一个鼓鼓的空信封寄来的戈壁上的秋风,那个信封里,他亦附了一张纸条。
“塞北风沙甚苦,愿以此身为坚壁,为悠然隔断它吹往江南的路。”戎装青年俊秀的笔迹在写家书时仿佛也沾染了故土的万千风水柔情。
她从一封封信中得知,白起被擢升为百夫长,后来又因杀敌有功,被提为李晋麾下副将。军中琐事,桩桩件件,他只拣捷报与逸闻告诉她,对于自己的伤从来绝口不提。直到两年前,李晋将军,这位大梁唯一能打仗的良将含冤入狱,被判了凌迟,她的白起自此也再没了音信。
不想他么?怎么可能。但在乱世中,思念是件太为奢侈的事,大梁这艘残破的舟舶载了太多的离愁别恨,再载不动她这点小小的女儿情思。北方战事正酣之时,这边宣梁家中也遭剧变,白父与白母接连撒手人寰,后事都是宋家帮忙办的。鞑子入玉门关后,悠然的大哥死在怀远一战,至今尸骨无寻。宋父因此受创,猝然病倒,宋家二哥接过了父亲经营的猪肉铺,但家中仍然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她将自己卖入青楼,修习琴技。不过短短几年间,便已物是人非,便是白起从塞外活着回来,站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敢与他相认。如今她手中唯一还存着的便是他那几封手书与赠她的塞北秋风花叶,抚上那有力的锋钩笔道时,便好像看见了青年恍若隔世未见的清朗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