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捂住脸,呼吸急促,头痛得像要爆裂开。
一柱光亮穿透黑幕,照进屋角我蜷缩的地方,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肩头。我感受到一种力量,不由得抬起头,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光亮走去。
路的尽头是一扇洛可可花纹镂空铁艺大门,被蔷薇的藤条和花朵交织缠绕。我推开那扇门,突如其来的强烈阳光令我眯逢起双眼,一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温暖惬意,异香扑鼻。等到双眼适应了花白的阳光,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花园的入口,里面花木繁杂,参差交错,如霞似锦,落英缤纷。一条落满花瓣的石子小路在茂密的花木下蜿蜒,伴着蝴蝶纷飞,我沿着那条小路走向花园深处,直到豁然开朗处的一大片空地,一幢砖砌两层小楼出现在面前。那幢似曾相识的小楼外墙被爬山虎,青苔和粉色的蔷薇密密地爬满,只露出蓝漆剥落的木门,几扇窗以及偶尔几片褚红色的墙砖。
吱呀一声响,那扇门被打开,姑姑一身碎花棉布裙出现在门前的台阶。
清甜!姑姑向我招手,笑靥如花。
姑姑——我不顾一切地向姑姑扑过去。台阶下却突然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姑姑一下子掉落下去。
清甜,快来救我!啊——姑姑的呼救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回荡。
姑姑……我被困在裂口的一边,急得手足无措。想奋力援救,双腿却像煮软的面条一样无法奔跑。眼睁睁看着那幢小楼也崩塌陷入地下。原本湛蓝的睛空一下子被乌黑的邪云遮掩,狂风卷起漫天花瓣盘旋至空中,又像密织的雪花一样落下……
我猛地惊醒过来,满头满身大汗。回想起梦里的一切,忍不住失声痛哭,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嚎啕得像个孩子。
第二节
当我黑着眼圈面色青白地出现在爸爸的“金骑士”面前,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左右。我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到小区中心花园里挑张木椅坐下等他。每天的这个时候妈妈都会下楼溜狗——那是我一时心血来潮领回家的两条棕色泰迪犬,臭臭和球球。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免不了又要大惊小怪,臭臭和球球又会扑过来,缠着我和它们玩扔球捡球游戏,而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些。
“金骑士”是爸爸的坐骑,一辆老旧的香槟金色SUV,跟平常一样很长时间没有清洗了,车身落满灰尘。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发动机的盖板上描描画画。
果然,刚刚七点一刻,爸爸准时出现在了车库入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头也不抬地向金骑士的方向走来。
……你在地铁D口等我吧,我大概半小时后能到你那里……有几句话隐约传到我的耳朵里。
爸爸离我越来越近,样子越来越清晰。我才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头发稀少,身形略显臃肿的中年老伯了。
很少有机会这么仔细地观察他,他总是在忙,不停地忙。早上很早出门,那时我还没有起床。晚上很晚到家,我已经睡下了。没有周末,没有轮休,没有节假日。我们的家成了他的旅馆,工作中转站。妈妈和我每天都在等待中渡过。我曾经无数次问他,爸爸你为什么总在上班啊?他笑着说我要给清甜挣嫁妆钱啊。慢慢地我不再发问,因为我已经明白。
读中学的时候,《荆棘鸟》是我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我觉得,爸爸就是一只荆棘鸟。里面有段话我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有那么一种鸟,它毕生只歌唱一次,但歌声却比世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更优美动听。自从离开家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在不停地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奄奄一息的时刻放声歌唱,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整个世界都在屏息聆听,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如果不那么文艺直白一点说,爸爸,你见过飞蛾扑火吧。明明知道扑过去会被烧死,飞蛾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扑过去……似乎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一刻的燃烧,那是它们的宿命吗?还是,勇气能带给它们快乐?
现实就有些粗糙了。爸爸是个来自偏远小地方的穷孩子,偏偏娶了我妈妈这样出身富裕家庭的大城市娇娇女,他必须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的努力去获得想要的东西。不止为我挣一笔丰厚的嫁妆那么简单。
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创业。坚持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鬓角染霜,眼窝额头爬满皱纹,背也微微地驼了,他定义的那种成功还是距他一步之遥。我曾经很多次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开始,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他的那些创业故事,经历的磨难和挫折,足够写一部类似《追忆逝水年华》那种厚度的回忆录了吧。奇怪的是,那些磨难和挫折从来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只要回到家厨房里还飘出饭菜的香味(哪怕长年累月只是经典的老三样呢),妈妈和颜悦色地坐在电视旁边,我能跑过来亲亲他的脸,递上一杯热咖啡,他就会开心得像个孩子。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像个战士一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