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是西贝货,也很难保不会遇上“糖衣”。糖衣何解?表面甜蜜实质苦涩,皆因“到手即化”。许多明器埋在地下成百上千年,一旦脱离地下环境就会马上变质,在地底刚挖出来看着还新鲜,过一会就会变形走样,有的甚至整个消失掉。这种事在公开报道里也时不时有所提及,像马王堆汉墓的藕片、秦始皇兵马俑身上的彩绘,都是典型的“糖衣”。
传闻“糖衣”这个说法最开始是北派先流行起来的,他们那边年代早的古墓多,常遇到这类现象。尤其是黄河流域,早年开挖古墓的人没有文化,对明器的见光死没有认识,往往挖出一批明器后就地分赃,等他们各自回家后发现明器异常,还以为是对方有意掉包,之后便是各种猜忌和械斗,由此不知引发了多少血案。据说后来北派搞出诸多规矩,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也和此有关系。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强化盗墓的仪式感,延长开棺取物的时间,这样明器就没那么快被就地带走,若是明器当着众人的面败坏,那就是墓主要把东西带到阴曹地府,天注定盗墓贼得不到,便不算任何人的责任了。
后来“糖衣”的传闻逐渐传到南派,至于是怎么从内部械斗演化成“开围席”坑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这种事情跟赌石一样不靠谱,只能蒙骗哪些啥都不懂只会看新鲜图刺激的土豪,像我这种做门店生意的是从来不参与的。没想到现在会遇上,这种事就算是鼎盛时期的三叔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解决办法,万一遇上只能回填入墓,更别说是我这种低端玩家,一时间实在是束手无策。
那天深夜我一个人留在了湖边,看着水中的月亮直到天明,身边一地的烟头。
求之而不得。
上一次有这样感觉还是闷油瓶和胖子在湖里失踪的时候,当时是生死未卜,但却是咫尺天涯。我看着自己映在湖面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起来,把最后一支烟踩灭,忽然就体会到了一个人能力的极限。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板房,本想将整块石碑带走,但那石碑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稍微移动就扑簌簌往下掉渣滓,更别说看清上面的字迹了。最后我只好捡起一块较大的残片,便匆匆赶回了杭州。
“这是水化后产生的副作用。”钱老看过后下了结论。
“怎么说?”我皱起眉头,“不是湖水的侵蚀溶解吗?”
如果是湖水的侵蚀,那在脱离水环境之前就已经瓦解了。”钱老捏起一片残片看了看,“这个里面有石灰岩的成分。”
果然是专攻金石篆刻的行家,眼神毒得很。建筑的材质我略通一二,跟着看过后也点点头,这岩石和那时我在巴勒布岩洞见到的很像,想着便补充一句,“应该是喜马拉雅山石。”
“这便对了。”钱老淡然道,“石灰岩是碱性的,只要水的酸性不是太强,溶解速度并没有那么迅速。但问题是水分进入矿石的晶体结构,很容易形成结晶水。当你将石碑取出来之后水分蒸发,矿石微粒就会立刻崩解。”
我拍了下脑袋,亏我还是学建筑的,为什么会没有想到呢?这和建筑石材泛碱的原理是一样的。可是这种质变几乎不可逆,我有点担心,“要不我去拉一队水下摄影先把照片拍下来……”
钱老摆摆手,“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如果我前面的推断正确,这些石碑现在极度脆弱,水底车、相机防水罩、水下闪光灯,哪一样不是文物保养的大忌?水波扰动和强烈光照都会对矿石造成无可挽回的破坏,到时你再想看,后悔也晚了。”
我还想申辩,但转念想起这个年代连数码相机都没有,便不再说话。我第一次见到那些石碑是在十数年后,那时的文字已经全数消失殆尽,只留下无数的坑洞留在表面,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难以评估。若是没有十全的把握,确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要使用特殊材料在石碑表面做吸附涂浆,直接做固化,那样无论是做拓片还是就地修复都能把碑文内容保存下来。这需要一双巧手,我认识一个修复师能做,可是……”钱老沉吟了许久,又问,“按你刚才说的意思,那些石碑现在是在水里?数量很多?”
“巴乃某座山的湖底,那数量显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回忆了一下,那些石碑比我以前见过的还要多上几倍。
“那很麻烦。这事情就跟在水底酿豆腐一样难。我认识的那位修复师人称楠姐,文革时蹲过牛棚,现在有严重的风湿。而且她也老了,这种下水的体力活对她来说太难。可惜啊可惜,除了她,这世上很难找到有别人懂这门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