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哑然地看着他,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和陈皮阿四拆了伙,而且对我这么坦诚,倒是好事一桩;忧的是他的失忆症竟然这么严重,连自己的使命都记不得了。
可相反的,大概是少了负担吧,在他身上并没有消沉的感觉,表情甚至比没失忆的时候更生动些。想来也是服气,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倒好,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一出场还是这么霸气,立刻就掌握了主动权。
“我不记得你。”闷油瓶又说,“但你记得我,对吗?”
“当然,我们认识太久了。”我心头一宽,想起在西藏的时候,端着酥油茶,裹着毯子,听老喇嘛说他的故事,没想到现在立场反了过来,我竟然会有机会与他促膝而谈,讲述我所知道的他的一切。
也许这个世上根本没人能真正了解他,他自己对自己都没完全搞懂,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皮毛而已。但至少这一刻,正面看我而不是看天花板的闷油瓶,还是很有人味的。
不过要解释闷油瓶的过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尽可能省略掉细枝末节,用最简略的语言,讲述了关于“张起灵”的几个关键点。身体实在冷得厉害,我在讲的过程中抽了三根烟,嘴唇还是禁不住哆嗦。幸好闷油瓶始终很耐心地听着,他专注的神情给了我坚持的动力,否则还讲不到一半我可能就昏过去了。
说完这些,我转了转自己发麻的舌头,又问他,“既然你失忆了,那是怎么找到齐铁嘴家去的?”
闷油瓶从身上拿出了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天我与他分开时他带走的嘎乌。
“我从陈皮阿四那里查到,舍利在齐铁嘴手上。”闷油瓶朝我打开嘎乌,舍利珠静静地躺在里面,“我记得这盒里有东西,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之余,不免心里有了担忧,“这事要是让陈皮阿四发现了,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放心,我没有留下踪迹,出了广西后就没人追踪了。”闷油瓶的表情依旧淡然,他合上嘎乌,说,“现在东西得手,以防万一,我不会在这里久留。”
这时我的脑子已经有点僵了,回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闷油瓶看着我,许久才说:“你怎么办?”
我皱着眉头看他,一下没摸准他是什么用意。他看我没做出反应,又问:“你在这里身不由己,为什么不走?”
说这话的时候,闷油瓶的样子很平静,可我却觉得被他看透了。明明我刚才只讲了他的事情,对我自己不过是蜻蜓点水地带过,结果他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吗?
如果他想离开,这里怕是没人能阻止的,哪怕捎上我,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我忽然感到了一丝心动:只要我们一起离开这,所有的烦恼都会自动消失。
可是很快,我全身唯一发热的头脑就冷静了下来。
“换作是从前,我也许会同意你说的话。可是现在,我不能走。”
闷油瓶的神色发生了些许变化,他认真地看着我,但没有表示反对。
“我信任的人、信任我的人,全都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逸地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我想要的是大家完完整整地在一起,这当中也包括你。”
下面的话难以开口,我吸了一口烟提了提神,才道,“反过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也许现在的你没法理解,但这里的人需要你。”
完全猜不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刚才我说的事情,他听进去多少?换作我在他的立场,听从一个才见面的陌生人的话,留在这种虎口狼窝,心里又会怎么想?
我看着闷油瓶,觉得等待他回应的时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沉,倒也没有太大的失望。可是闷油瓶却又说了一句,“我们是不是曾有过几乎一样的对话?”
“几乎一样?不算吧……类似的有几回,我俩几乎从没达成过共识。” 他的问题很突兀,我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还是没想起什么特别的,不禁起了疑心,“难道你想起了什么?”
闷油瓶又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思索中。我有些纳闷,感觉我们的对话似乎不在一个次元。
隔了一会,闷油瓶皱起眉头,又微微舒展开来,说:“这不知道是第几次遇到你。我走过的地方会留下标记,但我遇过的人不能……人是会变化的,等我再次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大多已经离我远去了。不管是因为寿命,还是因为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