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撞了好几个人的肩膀,酒坛子也脱了手,总算捉住那人的手臂。
他没来得及阻拦,嘴里的话趁着酒劲就脱口而出:“明兄,等我……”
此话一出,沉酒里泡过的旧忆就排山倒海而来。
他曾经是最喜欢这些人间热闹的,每有闲暇就要拉着明仪下界玩耍。明仪喜静,但偶尔实在被他闹得没办法,也曾伴他游过灯市。那人在人潮中烦不胜烦,一面躲着身旁嬉闹的人群一面朝着静处快步走去,师青玄笑嘻嘻跟在后头提着花灯与酒,一面追一面唤他。每每想到这些已尽数消散的好时光中,那人也许从未有过真心的开怀,师青玄心里便有苦难言。
他确实是醉得有些狠了,被他捉住的那人转过头来,醉眼中竟真的像是明仪的面孔。
这感觉师青玄并不陌生。流落皇城每日浑浑噩噩时,师无渡与明仪轮番入梦,来来去去间他便也学会了人应该如何从梦幻泡影中求得慰藉。大多数的梦境他都能分辨,正如此时,他心里明白贺玄素来不喜闹市,他捉住的恐怕只是一场醉梦而已。
像是要验证他心中所想一般,那梦中明仪竟笑了,道:“你既唤我,我便等你啊。”
师青玄看他的笑看得痴了。谁沉浸在好梦中也都不愿醒来。
梦中明仪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师青玄喉头一紧,别开眼去:“我不配,我……”他还想这梦中人对他再多说些体己话,可酩酊间忽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抬头道:“你求花城何事?可是叫我哥魂飞魄散?我求你……”
那梦中人但笑不语。
师青玄顿时急了,如果连梦中人都不肯对他的恳求应一个好字,他究竟凭什么出现在子夜的地师庙中?他急迫地捉住那人的手道:“我知道我兄弟二人欠你良多,只要不要我哥的命,我怎么还都可以……”他见那人仍是不答,便笨拙地从腰间去解那把地师宝铲,塞到那人怀里,道:“这本来是你的,还有好些别的……你只要开口,用我的命还也可以!”
那梦中人接过了地师铲,一成不变的笑脸上总算多了些旁的欣喜,道:“是我的,的确是我的……怎在你这?”
师青玄意识模糊地答他:“花城子时不会去地师庙了,他托我代他还你……”
那梦中人脸上柔和的表情突然倾塌,浮现出陌生的狂喜,道:“他在地师庙?!”
这话像一阵阴风将师青玄穿身而过,好梦骤然吹落一地,酒意也退了大半,眼前风景顿时清晰起来。那路上的行人皆不是活人,全是带着人面的鬼影,那梦中明仪一袭长衫,立于鬼影川流的街市之中,脸上的表情狂喜到几近狰狞。
——这既非梦魇,亦非贺玄!
师青玄大惊,出了一身冷汗,反手拔出腰间红镜。
但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红镜剑刃上映出的那人面容,竟与他眼前所见没有丝毫变化。
那人的眼里几乎不再有师青玄了,他从腰际抽出一面黑锦令旗,如潮的鬼气从旗尖枪头上四方奔走开去。以这鬼气为讯,散在鬼市各处的某些鬼怪魍魉突然像听了令般,朝他的方向涌来,其中竟还有那已经化出了型的小白话仙人。他们原本都像是安乐百姓般在歌舞升平中游乐,刹那间却全都撕掉了假面孔,露出面目可怖的真容来,磨牙吮血桀桀而笑。
那人令旗一指,这直教人胆寒发竖的汹涌鬼军便洪流一般,朝着城外的地师庙呼啸而去。
第八章 万鬼食身
那长衫人与魍魉洪流一道朝着城外去了。师青玄惊魂未定,掌心全是虚汗。
这一身汗把他灌下去的酒气发出来大半,他脑子越清醒,越心惊。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逃出红镜法眼,无论凶绝。如果他看到的面容就是那人本相,且此人又与贺玄存有仇怨,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那个熟悉的名字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却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
他认识的明仪脸上从未出现过方才那人的诸多神情,如果硬要说的话,反倒是幽冥水府大殿中央那副枯骨,更接近他记忆中明仪的冰冷。想到此处,师青玄脑中又闪过某人一言不发靠在客栈床边,强忍体内虚无感侵袭的倔强与冷郁,分明与记忆中的挚友是两张不尽相同的脸,却似曾相识到可以唤起无数个熟悉的须臾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