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说这番话时,分明没有在看自己,他却觉得自己正被光款款注视着。
以手为引,以心相伴。
深吸一口气,终于,亮也转过脸来,直面平八的审视。
又是好几秒的静默无言。
平八只用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梭巡。
可能是人老了,就容易瞎感伤,听眼前自家孙子心平气和却郑重其事地回应自己的话语,平八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竟这样快,好像自家不靠谱的孙子偷拿仓库里的东西去卖还是昨日的事情,只一眨眼的功夫,这个不成器的小孙子便长大了。
——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平八缓缓看向亮,亮也同样回看过来。
——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平八又转过脸来,视线最终望定光一双澄澈透亮的眼。
——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看着面前两个年龄相仿,甚至连眉眼都有些神似的孩子,平八脸上的厉色终是慢慢褪去,他轻叹一口气,朝光招了招手:“过来。”
光却微微一迟疑。
此刻,他正握着亮的手,若他起身,便意味着要松开紧握亮的手。
而他,不想。
像是看穿光的想法,平八又缓缓呼出一口气,补充说:“都过来。”
光和亮相互对视一眼。
尽管心有忐忑,他们还是依言站起身来,走至病床边。
双手分别握住光的右手和亮的左手,平八的脸上渐渐浮现淡淡的笑意,连声音都越发柔和起来。
“爷爷说这些,并不是要吓唬你们,”平八道,“只是有些话,你们的父母可能担心给你们增加压力,所以从未和你们说过,但是他们没能说出口的话,我这个老头子必须告诫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光和亮同时点头:“能。”
平八再度微笑起来。
他将光的手覆在亮的手背上,轻拍光的手背,又道:“不要怕。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是能被完全理解的事,但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任何时候,觉得累了、难过了,随时到爷爷这儿来,爷爷这儿的大门永远都向你们敞开着。”
印象里,爷爷总像个老顽童,永远精神,永远充满活力。
鲜少听爷爷以长辈自居,如此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些什么,如今受教,光心中又感激又羞愧,眼眶也跟着一涩。
“爷爷……”他有些哽咽地叫了声。
但不等光说完,平八就好似变脸般,抬手打住光的话语:“别老是‘爷爷’、‘爷爷’的,像什么话!”
又心说自己真是老了,话多还容易收不住,平八状似不耐地用手背朝门口挥了挥,便要赶两个孩子离开:“被你们骚扰这么久,我也有些累了,准备睡了,你们也赶紧回吧,别在这儿影响其他人休息!”
说完,就作势要躺回床上。
光和亮见状,忙一人搀扶爷爷,一人将床头摇下,安顿爷爷躺好。
光本想再待一会儿的,但在平八三番五次的逐客令下,两人没过多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今日再见,爷爷的气色明显比昨天好。
听声音,精气神似乎也恢复了些,还有力气和自己斗嘴。
按理说,自己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但从病房出来,光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不仅仅为着离开前,爷爷语重心长告诫自己的那番话语,还因为方才替爷爷整理被角时,那迟迟停留在眼底,挥之不去的画面——爷爷临时绑着石膏的大腿,宽大的病号服下一双干瘦的手臂,还有长出点点老年斑的手上,那微微有些隐血的医用胶布……
一股无力感,忽然席卷全身。
就好像在光心上狠狠穿了个窟窿。
哪怕现在医学技术再先进,他心里也清楚,即使爷爷术后康复出院,有些事也已经不一样了。
越是高龄老人,便越是经不起这番折腾了。
就算现在,自己早已有了独自承担爷爷全部医疗费用的能力,但在病痛面前,他的力量仍旧这样渺小,又这样有限……
乘坐直梯,一同下到医院停车场。
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光把头靠向身后座椅,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老爸老妈他们有多了不起,特别是老爸。”
亮正要发动汽车的手微微一顿。
他侧过脸来看向光,柔声问:“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