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心境甚至很平静。
这是他性情使然,更是这些年久历生死后的修养,遇到的难关越大,越到动心处,他越能澹然处之。
有他一日,去病就不会没了家,
他说过,走到哪里都带那人回家,
所谓有始有终,这是他的担待,亦是他用情的方式,
至于之后,他想得不多,也无从设想。
风中突然飘起了雪,零星刮落在他眼前脸上,又湿又冷,怎么也停不下来。
情的滋味,他是尝尽了,
欢喜悲哀,他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了一切,满足了一切的理想,
罄尽了所有的情感,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给了这一个人,
也得到了这个人所有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做了想做的事,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却留他不住。
就在那一念间,空气中平白多了一丝异香,一个虚渺的女声似笑似嘲的飘入他的耳中。
"英雄一世,何以窥不透情关?既如此,亦非没有破解之道。"
卫青勒马停了下来,前方浓浓夜色下依稀多了个宫装女子,仿佛绝色,只飘飘渺渺,如影子般若隐若现,她身侧雾浓如漆,远方黑暗还传来些不知名的野兽叫声,惹得他的马不安,低低的嘶鸣。
卫青安抚的拍拍爱马,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翻身下地,随手把弓箭挂在马上,全不在意四周或远或近的狼嚎,独自一人向黑暗中闲闲走去,一任那浓雾将他完全裹住,方淡淡道。
"愿闻其详。"
也就是几步,那雾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卫青已全然看不到任何事物,他索性停步,只静静站在其中,片刻,那女子的声音又嫣然道。
"长平侯好气概!妾,自柏梁台而来,久闻长平侯大名,这一步踏出去,便不能回头,可真想好了?"
卫青并不动容,只轻轻道:"生死不悔。"
大将军孤身出城,半夜还未回来,苏建第一个着了急,城外虽有巡城卫队,不会出什么乱子,因久不见人,苏建乱了方寸,跑到霍去病处,想请他以全城士兵搜寻。
不想,他去的时候,霍去病一人独坐,一手支额,双眉皱得很紧。听了他的话,霍去病很干脆的一口回绝了。苏建原想再争,霍去病仿佛身体很不舒服,只断然道。
"他是汉朝的大将军,这片城是他二十多岁打下来的!能经不起一场雪,几只狼?"
苏建哑然,他仍有些气急,却也不曾再争执,霍去病那句话,熟悉中又有些陌生,让他忽然想起了漠南的往事。那一遭,是骠骑的第一战,他出去了几天几夜音讯全无,期间,因赵信之叛,自己只身而归。那个时候,有多少人恐怕骠骑也凶多吉少,劝大将军去搜救,大将军都置之不理。苏建记得清楚,就在骠骑回来的前一晚,他自己思量再三,想去与大将军请罪,走到帐前,赫然听见里面有轻微的鼾声。骠骑生死未卜,而大将军能睡得那样安心。或许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双壁间,有种绝对的信任,与其说在血缘里,不如说在骨子里。
霍去病所料不差,天明的时候,卫青果然潇潇洒洒的回来了。霍去病一夜都很冷静,闻讯却跳了起来,大踏步的迎出去,恰好卫青策马刚到门口,他定神看去,见那人稳稳坐在马上,神色和缓,与昨夜既怒且悲绝尘而去的样子很不同。
卫青也看到了他,嘴角扯了扯,从马鞍后扯出几只死狼,顺手抛到一旁的小兵怀里,道。
"去!狼腿烤熟留一只给我下酒,狼皮给你家将军作褥子。"
众人闻言大笑,卫青便跳下马来,霍去病眉毛微微一跳,旋即不露痕迹的上前扶了他一把。当着众人,卫青似已无芥蒂,反手与他一握。
"腿怎么样?"
两人相偕进了屋,下人刚一退,霍去病便皱眉问了一句。卫青默了默,直截了当的答了他一个字。
"疼。"
霍去病闻言二话不说,把卫青的袍子一撩,自己单膝跪下给他揉腿。这是卫青的老毛病,他左膝上中过一只毒箭,虽无大碍,但这种天气难免疼痛僵硬。霍去病看得出,卫青方才下马时,微微顿了一下。经昨日一事,卫青那么生气,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埋头给卫青揉腿。
卫青脸上看不出什么,只霍去病算把他的脾性摸透了,知道怎么一句话气死他,更知道怎么让他消气。霍去病为这伤下过功夫,曾亲自和军医学过按摩,他的动作并不十分轻柔,卫青只觉得膝间阵阵酸痛,如此足足半个时辰,两人的额上都见了汗,而那种僵硬的感觉却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