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往事,霍去病的眉宇间多了一丝他自己所不能觉察的温柔之色。若说心有不足,舅舅肩上的担子太重,他想为这人多做些什么,比拭汗递水这种事多一些。
这一觉,卫青睡得很安稳,他真正醒来的时候,霍去病正坐在身边看家信,闻声笑吟吟的转过头,笑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看得卫青一愣。
他梦里是见到去病跑来了,还又长大许多的样子,那熟悉的气息让他有说不出的放松,于是就纵容自己尽情睡下去,睡梦中似乎还有人给他擦脸递水,动静不小,可这样他都没想醒过来,这梦让他很快活,不想,去病是真的来了。
或许是白天睡够了,吃过简单的晚饭,卫青提议,去河边走走。此刻,汉军就驻在在黄河一畔,所谓河边,就是黄河之滨,旁边几个将领听了,都说疫情不明,不甚赞成将军再去吹风,霍去病却没怎么说话。卫青便笑笑换了个话题,待众将散了,舅甥两人就不出声的策马出了营。
此处地形自然是做舅舅的熟,卫青便纵马前面带路,霍去病一直觉得,舅舅骑马的样子很好看,此刻,夜色中的卫青便如一只青狼,霍去病目光一闪,便也策马追了上去。
北地苦寒,河边风很大,上游河面已结了冰,黑暗中声势不如春夏那样水声惊天。卫青无事会来此散步,他每次来此,听那水声呼啸,会突然想起自己少时独自从河东过河去长安的往事。
那段旧事,卫青自己早就不介怀,他之所以记得,是去病小时摸着他臂上一块疤问个不休,去病那么个天大地大他最大的性子,为这事难过到整个脸都皱成一团,让他当年大吃一惊又好不心疼。
所以,卫青一直想,将来有时间,他要和去病一起去一次河东,如今,这里也一样。一念间,他心下温暖,不由就转头又看看霍去病,恰好,霍去病也在看他。
几年功夫,那个扛在肩上的小外甥已完全和他一般高大了,黑暗中穿着铠甲,几乎已象个成熟的青年男子。
霍去病眸中有分明的亮意,他懂,完全明白。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自己喝了一口,递与卫青,卫青一笑,也喝了一大口,好酒!
两人也不说话,牵着马并肩迎风站在河边,看着黑暗中的对岸,喝着酒,热辣之意满满的从肺腑旋转而下,五内俱热。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道:"舅舅可还记得,马邑那年你讲的故事?"
这是请战,卫青并不意外,他略一思索,只缓缓道:"马邑可在关内。"
霍去病没说话,只微微一笑。黑暗中,卫青见他嘴角一弯,样子有说不出的骄傲,不由也跟着一笑,仍是徐徐道:"换个思路,换了去病要孤军深入敌境,前方有四路大军设伏,敢行否?"
霍去病淡淡道:"因何不敢?"
卫青微一挑眉,不置可否,却只说了四个字:"必死,可杀。"
他说的是兵法中,为将者的五危之首,意思是,主帅只知拼死决斗,既可能导致主帅被杀,乃至全军覆没,这是为将者的过失,亦是用兵之灾。
这种话,若非卫青,霍去病必得皱眉答一句"不至学古兵法",但,既然开口的是卫青,霍去病只似笑非笑的道。
"也未必。"
他一面说,一面便蹲下身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星辉,随手以石子在地上画了幅简图,一面画一面以极平淡的语气道。
"我军隐藏形迹,使敌不能查,必须分兵备战,于是我虽寡,亦可以众围敌,分而歼之..."
卫青并不说话,只蹲在他身边,偶尔以树枝随意指点。以寡围多,兵法上自然说过,可,如何能真正做到察觉敌人而不为敌人所察,又如何把握战机将敌分而歼之,兵法上却没有说,卫青考的也是这点。以他之能,霍去病竟然也从容应对,并不吃力,显然早就有备而来,挥洒间,兵锋在密密麻麻的敌军中穿插自如,不时更神龙一闪,吃掉部分落单的敌军。
两人比划了一阵,卫青笑笑起身,心里很得意,脸上依旧不置可否,霍去病也不着急,随他又走了两步,却又道。
"高阙。"
只两个字,卫青却忽然停步,眸光一闪,真的深深看了霍去病一眼。他驻军在此的用意,旁人不懂,以去病的天赋,能猜到他的心思并不出奇,两人从小就默契,可,能点破高阕这地名,就真不是如方才那样纸上谈兵能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