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喜欢往舅父家塞东西,骠骑府中尽是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兄长不重物,但凡家里有什么能入他的眼,多半是下次带去送给舅父。是以,霍光见了那姑娘,觉得很正常,皇后、姨母们也赞叹舅父有福,有个贴心的好外甥,自己还没成家,就连这种事都替舅舅想到了,唯独舅父目瞪口呆。好吧,最后兄长表示,只是看中那姑娘善于制羹。
算起来,舅父也喜欢往兄长家搬东西。舅父唯一的减压方法,就是去看兄长,但凡他有一点时间属于他自己,而兄长又不在眼前,舅父就会欣欣然的骑上马,快马加鞭去骠骑府看看兄长,有时真是看两眼就得走,话都说不了几句,可舅父从不空手,抓紧机会把平时攒起来要留给兄长的吃的用的带上一堆。
舅父常说,兄长府上不象个家,要什么没什么,这点霍光深以为然,究其根本,是兄长从未把那里当家,府内倒摆了不少陛下的赏赐,再有就是兵书地图一大堆,就是没有实用的生活用品。相较之下,舅父家虽乱,却还乱得象个家。
舅父最嫌弃兄长不会照顾他自己,总怕他吃不好,最喜欢把他们兄弟俩一起拎回家,不独如此,回家还要亲眼盯着他们吃喝下去,那神气认真到让霍光觉得,舅父怕是对胖子有执念。
有段时间兄长忙到马不停蹄,舅父常常说:"去病瘦了,下次给你烧汤补一补。"舅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可烧汤这种空话,霍光听过不下二十次,那汤呢,可是一直也没喝到口。当然,以大将军的身份,又忙成这个样子,睡觉都没时间,哪儿来的闲功夫?
霍光把这话都听烦了,可兄长每次都笑眯眯的"好啊好啊",再后来就送了那个据说烧汤很不错的姑娘给舅父,霍光私下认为,听话听音,唯有兄长是听出来,是舅父自己累得想喝汤了?
可,舅父那么个吃东西讲究全神贯注的人,竟能常常饭吃一半,没来由的停箸去看看兄长,就是看着,小小看一会儿,脸上都慢慢亮起来,之后吃饭都笑眯眯的吃得快些,每每这种时候,霍光就想,大将军是深不可测,可他待兄长时就不一样,真是很好很好。
后来舅父兄长都去了边关,霍光依旧住在大将军府专属霍去病的院子里。送大军浩浩荡荡出发那一晚,霍光失眠了,无他,过去几年,每次舅父从营里回来,也不管什么时候,或深更半夜,或天际方白,总会过来看他一眼。霍光先是做贼心虚,后来却渐渐感念舅父相待之厚,他是个礼貌周全的人,推辞过许多次,舅父笑笑依然如故。
这一次,可真是没人来了,霍光反而睡不着,所谓习惯。
直到这一刻,霍光才忽然悟出来,舅父那个无论怎么忙碌都改不掉的习惯,他依旧当这院子里住的是兄长吧?
漠北大捷!鸿翎传来,百官雀跃,万民欢腾,偏偏庆功宴上,却有大夫汲黯出言讽谏,说什么"大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方是天下太平之时"。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对才浴血归来的将军而言,是太过了。于是陛下当机立断,以汲黯大夫致休,终止了此事。
霍光却记得很清楚,汲黯大夫离开长安那日,舅父自己又来了骠骑府找兄长喝酒,对那场大汉立国后从未有过的大胜,舅父却无一丝笑容,久久的不语,兄长亦不说话,只安静陪着他,慢慢与他添酒。
舅父喝了几杯后,似有些感叹的道:"尸横遍野,残阳如血,惨败惨胜,我但愿能如汲黯大夫所言。"
兄长还是没说话,只自己拈杯,膝席向舅父一举杯,一饮而尽。
舅父却顿了顿,忽然仔细看看兄长,目中神色很复杂,又是骄傲又是矛盾,道:"去病这样的天赋,这样年轻..."
兄长皱眉一笑,干脆的打断他道:"大丈夫能拔剑亦能收剑,舅舅这样看不起我?"
这哑谜,霍光没完全听懂,他已习惯了,兄长舅父本就互许为知己,更何况这一事上,唯有他们才真正了解对方。
漠北之后,兄长清闲了些,想起了当尽兄长的责任,主动带霍光去骑射,还说要教他并发。虽说这难得的行猎最后惊险万状,更以霍光落马告终,可在霍光心目中,这光芒四射的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难得他肯教,霍光学得无比认真。
奈何骠骑是个缄默的导师,更不懂何谓诲人不倦,见到天下居然有人不会骑马,且还是他霍去病的弟弟,他口中没责备,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诧异。霍光惭愧无地,于是大将军代霍光出头,把骠骑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可舅父数落兄长的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象得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