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没烦恼太久,就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了。
外间沸沸扬扬的传卫霍反目传得最凶的时候,舅父却来了骠骑府避嚣。这是事出有因,舅父为漠北一战,通宵达旦忙了近两年,得了个失眠的毛病,舅父战时顾不上,乃至战后依旧久久不愈,太医说当慢慢调理徐徐图之,兄长听了便把舅父接来了。只,舅父和兄长都无意在风口浪尖上再添新话题,做得很低调,外人知道的没几个。
霍光对兄长有种盲目的崇拜,总觉得他无所不能,而过去经验也说明,舅父有任何问题,只要兄长插手,必能管得妥当。
兄长为舅父准备了间清静屋子,霍光跑去看了看,觉得还不如不动,兄长是个军人,喜欢简洁,于是屋中就简洁到只剩必需品,堪与那长途奔袭也往往不带补给的骠骑营媲美,偏舅父也是个军人,大为欣赏,说这次很好,他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空着手过来就能住得舒舒服服。
果然,兄长就是有办法。舅父一来,兄长已准备好弓箭马匹,要拉他去南山夜狩,兄长开口,舅父也就可有可无的答应了,两人换了衣服,只带了几个亲兵,趁天黑前不声不响出了城,打猎打了一整晚,直到次日中午才回来,随后送来的猎物象山一样。舅父脸上红红的,笑眯眯的说,兄长烤得野鸡入味,带的酒也好。兄长就推说自己困了,硬拉舅父陪他眯一会儿,有兄长在,失眠的舅父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当晚再入眠也毫无问题。
舅父在漠北一战用过多少心血,恐怕也只有兄长明白。两人早上在院落里过过招,上午一同工作,午间小睡则成惯例。每逢舅父睡觉,骠骑府闭门谢客之余,阖府在兄长的严令下,大气都不敢出,等舅父起身了,兄长就高高兴兴的去嘲笑舅父白日睡觉。舅父也不生气,不慌不忙的和自己唠叨,说他在自己这个最爱睡的年纪时,哥哥常在身边鬼叫,吵得他头晕,恨不得直接把兄长扔进渭河里去喂鱼,所以现在天塌下来也先睡一觉。
这时候舅父刚睡醒,脸色红润,眉毛胡子上都舒展着透出惬意,他和自己说话,眼睛却瞧着口中打算往渭河里推的兄长,转也不转,眼底满满的都是笑。
见多了这种情形,霍光脸上淡定心下遗憾,他不能见人就分辩:你们口中反目成仇的两个人,常常一起睡午觉呢!
"鹿"那件事,发生得很突兀。
霍光自问,若他是兄长,当年可有更好的方法?
若是他,他必不会用到兄长的手段,可那是因为,他不是霍去病。
是以,霍光也始终没有答案。
对霍光而言,真正看透此事背后的利害关系,反而是许多年后。他也曾有些诧异的反思,这些事也并不特别复杂,何以当年会不觉不察,后来霍光想通了,只因那个时候,他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而这件事,正是他少年时代的结束。
那些元狩五年的回忆并不愉快,所以霍光把它们都忘了,只有两件事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鹿"那日,家里来了个兄长的部下,哆哆嗦嗦把事情说了一遍,道是兄长向陛下请罪后,陛下震怒,命他三日内启程去朔方,兄长只交待部下把自己送去舅父家,再给他收拾东西,就独自去了南山。
霍光急了,想去找兄长,可来接他的校尉说得对,诺大的南山,哪里找得到?等他去了舅父府上,舅父也不在,不知是去找兄长?还是代兄长谢罪去了?
那一晚霍光等到倦极而眠,却给雷声惊醒,他睁眼才发现已是半夜,外面下很大的雨,他睡前分明坐在房间里,醒来却在榻上,而兄长的书房竟然有灯火。霍光一喜,光着脚就跑了过去,果然兄长和舅父都在。
室内灯火昏昏,两人已换了干衣服,神态如常,只头发还是湿的,似乎刚从大雨里回来不久。
倒底,是舅父把兄长带回来了。霍光略安心,他是个务实的人,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兄长舅父,麻烦虽大,总该好好商量一下,可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更兼,他那时到底年轻,觉得有舅父和兄长,任何事,总也该有个化解之道,不能把这么宝贵的时间默默无语的傻坐着。
可,屋子里的气氛十分的凝重,让霍光开不了口,他下意识觉得,那一刻,坐在那里的,不是他熟悉亲切的舅父和兄长,而是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
舅父见他进来,却连招呼都没打,那一刻,舅父眼里,好像只能见到兄长一人。食案上有下人送来的热汤,还冒着热气,舅父沉默片刻,亲手拿起一盏,递与兄长,仍用他平日不疾不徐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