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刘彻是个大开大阖的人,无论他想对人好或不好,力度都强悍霸道,不加掩饰,通常汹涌澎湃得让对方不太舒服,甚至诚惶诚恐,特别是,这重好意似乎来得太过突兀。
在太子刘据的心目中,从小到大,父皇是位伟大的帝王,纵然他自己有一天也会君临天下,刘据也根本无法想像,自己有任何一点能与他相提并论。作为刘彻的儿子,这是种巨大的压力,刘据在下意识里,总想做些和父皇不一样的事,是以,他似乎也从未真正得到过父亲的认同。而今,一切都在一夕间扭转,刘据自问还是昨日的自己,没作出什么改变父皇观感的事情,只觉受宠若惊,又无法向任何人开口。
刘彻有个优点,他看似喜怒无常深不可测,骨子里却是个极真诚的人,一旦意识到问题,就会积极想办法解决。针对太子这种微妙的隔阂,刘彻自己没说什么,他想了想,恰好霍去病从河西回来,天子乃命骠骑将军陪同太子去巡视骠骑营。
骠骑在他这一代人里地位很特殊,从刘据到卫家兄弟,几乎没人真正把他当同辈。卫霍齐名,刘据还在学剑,骠骑便已立马瀚海了。霍去病从少年时就不多话,对太子一向只恪守君臣本份,刘据虽常见他,却不熟,也熟不起来,可那一代的孩子,谁不私心羡慕,恨不得自己也是骠骑那样的人。
然而,就是这个不太熟的人,做过一件让刘据很感动的事情。"鹿"事件还未发生的时候,霍去病以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身份上奏,求立天子的三子为王,这,等于是侧面为太子确立名份,排除障碍。这一奏,震动朝野,谁也没想到,只知道军事,从不涉及政务的骠骑,会这样直截了当的干涉天子家的继承一事。
刘据也完全没想到,那时他还年轻,记得母后和平阳公主私话,都感叹霍去病面冷心热,到底还是念着与他舅舅的情谊。是为什么都好,刘据很感动,哪怕这话是舅父卫青替他开口,他也不会如此触动,因为舅父一向待他好,而骠骑却差不多是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肯冒天大的风险,在父皇与他之间,站在他的一面,明明白白的说了话。
不过,两人并未因此熟络起来,骠骑是个不易亲近的人,刘据也不擅长笼络。对刘据而言,更让他感动的是一种认可,这认可,比支持还重要。刘据是个厚道的人,一直记得这件事,因为这个缘故,骠骑远戍十年,他待霍光很好,不象君臣,略同小兄弟。
有这重渊源,加上双方的善意,巡视骠骑营那天,刘据得到了很好的尊重。而骠骑营,或许是汉军中最年轻的军队,如今虽天下太平,这只军队有种特殊的精神,始终保持着通常是开国之师才有的活力和野性。军营是最容易感染人的,即使刘据性子平和,一向不太喜欢征战,也被这种独特的气氛所打动了。
是以,巡视间骠骑独自陪他用饭时,刘据感叹了一句:"若狄山博士还在,该带他来骠骑营学习,也就不会枉送性命了。"
太子这话是自嘲,却有些来历,博士狄山是太子的人,形同半师,狄山赞成和亲政策,认为好战兴兵会导致亡国,他是个耿直的读书人,当着汉天子面前与当时的御史大夫张汤辩论,自认"愚忠",称张汤为"诈忠"。当年卫霍正在远戍朔方,汉天子正指望张汤以严律落实"算缗"等政策为军事筹集资金,对这种辩论毫无兴趣,刘彻的处置极其痛快,看在太子面子上,他不评论臣子的是非,只把口若悬河辩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狄山派到边关负责河西一鄣,不到一个月,匈奴摘走了狄山的脑袋。
这件事,对刘据而言是个心结。他把狄山带到父皇面前,其实不是为了唱反调,除了另外的声音外,刘据当年多少是想证明,他已是有自己思想的成人了,其结果,却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
自那以后,刘据再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再轻易于父皇交流了,而他又是刘彻的儿子,性情虽温和些,骨子里的骄傲执拗却是一般无二,一旦形成自己的想法,便难以再改变。
霍去病,或多或少,能明白太子的心思,乃至他没有出口的隐忧。平心而论,陛下自那一病之后,就待太子非常好。可,陛下的为人,发现一个人才要重用,便会不留余力的栽培,什么障碍都亲自为其扫除,但,被他这样支持过的人,下场大半不太好,所谓捧杀。
骠骑略沉思了一下,忽然长身而起,郑重跪倒在太子面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