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叠声地找姥姥,姥姥整理一下头上的花儿,答应着忙忙走了。板儿这个时候吃也吃饱了,便一路踢着那柚子,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
却说抱着巧姐的奶妈,最是喜热闹的。本来王熙凤只是让她抱巧姐来看看眼儿,就回去午睡的,谁知她进来见到姊妹们一起玩笑热闹,便舍不得回去。一会儿又见里面赐出来各色果子,她便急忙忙放下巧姐,自己也挤过去分,生怕晚了就没了。等她分了一块藕粉桂糖糕和一个松瓤鹅油卷回来时,却不见了巧姐,不由得吓得魂飞天外——哪敢跟人说,自己连忙到处去找。
那巧姐自幼娇生惯养,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小孩子,见了板儿,便要跟他玩儿。谁知板儿却不理她,自顾自踢着柚子跑了。巧姐便来找,一时离了众人,在水榭旁边看到板儿愣愣地抱着柚子发呆。
巧姐便上来扯他的衣角。板儿回头,见这小姑娘粉妆玉琢,甚是可爱,不由得将方才的厌恶之心丢到了九霄云外,便招手叫她到水边来看。
原来板儿在这儿呆呆的,却是把吃剩的面果子丢到水里,引那池中的锦鲤上来,此时池子里几十条锦鲤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巧姐便看得入迷。
板儿看了会儿鱼,又见巧姐粉嫩嫩的趴在栏杆上,便看起她来,不知何故,生出些恶作剧的心来。便偷偷伸过手去,想要将巧姐束在腰上的一条五彩云锦缎地的汗巾子给扯下来。
那汗巾子在后腰上打了一个同心结,甚是精巧,板儿心里头知道这是在做不好的事情,故此虽说四下无人,也不敢公然去欺负巧姐,只偷偷用手指头去解那结子,想着一会儿巧姐跑开时,便会出洋相。
那巧姐尚不满四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正看鱼儿看得高兴,忽然觉得后腰上一阵痒痒,回头看时,板儿便缩了手,满脸通红的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板儿此时心里面想着:“坏了坏了,这下子可惹了大麻烦,她必是要大哭起来,她家的人便会过来,将我和姥姥一阵子好打。”正担心巧姐哭起来,谁知巧姐却回转身去,自己将那条汗巾子解下来,递到板儿的手中。
很多年过去了,板儿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巧姐眼中的毫无保留的信赖,甚至忘了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了。大约是手忙脚乱地给巧姐重新束上了腰带吧?他不会打结,只胡乱系上,可是无论如何,那奶妈找来时,都不敢说自己曾经弄丢了巧姐。
以后巧姐阴差阳错被刘姥姥救回来的时候,板儿曾经问起这段往事,巧姐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然而缘分也就是这么奇妙,一个是公侯千金,一个是山野村夫,却像是有一根红线牵着,就做了夫妻。
巧姐的性格与熙凤半点儿也不似,可是这不妨碍她思念自己的母亲,也注定了她恨自己的父亲,甚至再不肯回那个所谓的娘家。每每贾琏差人来接她回去,她便说:“没有了娘的家,算什么娘家?我是再不回去的。”
贾琏自知亏欠了这个女儿,也不敢动怒,只是父女两个隔阂更深,几乎从不见面。巧姐嫁给板儿,算是低嫁得很,贾琏心中也觉得遗憾,只是念在刘姥姥仗义救了巧姐,也挽回了自家的名声,便认了这个亲家。又想着自己贵为国公,女婿却是白身,不免懊丧,便出钱给板儿捐了个五品的功名,利用自己的关系人脉,让板儿在内务府担了个差使,每月也可领一份钱粮,这就是他做父亲的全部情意了。
板儿如今是当家人了,不当管着家里的几处田庄,还要照应着衙门里的差事。可是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抽空去姥姥的屋里坐一会儿,陪着姥姥说会儿话。
刘姥姥活到了九十多岁,依旧硬朗。
虽然田里的活儿是干不动了,家里人也不许她再干重活,可是她闲不住,还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每天喂食、拾鸡蛋,是她的乐趣。见到板儿,刘姥姥乐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花儿:“板儿来了,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你最爱喝的。”
板儿答应一声,坐下,接过姥姥亲手做的鸡蛋糖水,小口喝着。姥姥见板儿有心事的样子,便笑眯眯问道:“板儿,你有烦心事?”板儿道:“姥姥,我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同事背地里笑话我沾丈人的光。”
姥姥笑道:“咱们本来就是沾了国公爷的光,这是实话,干嘛怕人笑话呢?你自是坦然承认,然后便把自己的那份差使兢兢业业地做好。有道是,日久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