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上灯时,贾琮才从宫里回来,贾琏早已经走了。黛玉迎出来笑道:“怎么进去这么久?难道宫里面就不忙年吗?”贾琮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叹道:“圣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我入内阁了,林家大兄转文华殿大学士,这是他当政日久,圣上又不放心了,是要换丞相的意思。”
黛玉叹道:“我料想必有这么一天。圣上也太多疑,好在林家大兄机敏,总算全身而退。” 贾琮笑道:“只是这热炉灶却要我来顶了。”黛玉也笑:“你比大兄还要机敏,且趁着年轻,过过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瘾,少不得到时自有退身之计。”贾琮便也点头道:“说的也是,只要不贪权,圣上其实也容得下,只怕如那贾雨村,久在高位,利欲熏心,不免登高跌重。”黛玉与那雨村有师生之谊,不宜多说他的不是,便一笑而罢。
转眼就到了新年,从除夕到正月里,荣国府里里外外忙得人仰马翻,今年贾琮入了内阁,大权在握,自然巴结逢迎之人趋之若鹜,在靖远侯府不得其门而入,就转而来撞荣国府的木钟,都知道他们兄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贾琏倒是来者不拒,甚是兜揽,只是他年岁渐长,也知道拿捏分寸,小事自己应承,大事都要跟弟弟商量,倒也没有什么纰漏。
一直忙到正月十五,贾琏才吩咐谢绝一切外客,在荣府后花园的大花厅里摆下几桌酒席,专请亲友。
邢老太太自然是高坐首席,她年龄虽还不甚老,却打扮行事处处模仿贾母当年的做派,也令人设了个短榻,自己歪在上面,笑盈盈地看着满堂儿孙。
榻旁她自己的这一席上坐着她宠爱的孙男孙女,有贾芾、贾葳、贾蕤,还有贾环的女儿贾芬和儿子贾芳、迎春过继来的儿子孙维荫,只这六个孩子算是跟着老太太坐。其中维荫的年龄最长,行事如小大人一般,很是沉稳,尤其关照贾蕤和贾芬两个女孩子,甚是体贴周到。
东边一桌是黛玉为首,坐了尤氏、迎春、岫烟、贾环的媳妇和巧姐,西边的一桌是贾蓉的媳妇为首,坐了贾兰、贾芸等本家里草字辈的家眷。另外几桌都是请来的亲友家的女眷,也有带了尚未成年的男童同坐的。
游廊上下用屏风隔开,是贾琏的首席,坐了贾琮、贾环、贾珍,另外贾兰、贾蓉、贾芸等人各安其席,还有巧姐的女婿板儿和岫烟的女婿薛蝌也在席上坐了。
一时间几十个人团团围坐,笑语盈耳,锦绣满眸。邢老太太向下面望了望,尤嫌人少不热闹,不复贾母当年的盛况。她当年对自己的婆婆又厌又恨,其实心里头却也又妒又羡,所以如今自己成了老封君,不知该如何拿捏,便处处不自觉地模仿贾母,其实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如今日席上的酒具,是一色的明成化红地掐丝珐琅彩,在邢老太太看来是富贵吉祥有体面,在几个真正经历过富贵的女眷眼里,未免戗俗。
听了几出吉祥戏文,大家便说笑话取乐。一时梅枝传到了贾兰手中,贾兰正经惯了,不会说笑话,便道:“我说个真事儿吧,却是听来的。说是有一个古董商人,于乡间游玩,忽然瞥见一家农户喂猫用的碗是一件珍品,于是,那古董商人便千回百转地夸赞猫好,买下了这只猫,抱着猫要走时,又装作无意地说,为了这只猫好养活,把那只碗也让我拿走吧。”
众人便都笑了,尤氏捂着嘴笑道:“原来不是为了猫,却是为了碗。这古董商也好生狡猾。”贾兰冷笑道:“也不过是商人重利而生奸猾,老农愚昧而易上当,都是不读书之过。”同席的薛蝌和板儿便有些脸上挂不住,都讪讪的。
贾琮听了贾兰如此言语,心中有些不舒服,想此人品行着实怪异,自从入了御史台,便似得了尚方宝剑,成了六亲不认,见树都要踢三脚的角色。这样一想,便也笑道:“兰儿的这个笑话虽然好笑,却还没有讲完。还有个尾巴,你们可知道?”贾兰诧异摇头,众人便怂恿贾琮接着说。
贾琮便缓缓说道:“那农户听了古董商的话,却也笑了,说:‘你拿了碗去,我再怎么卖猫呢?’”众人顿了顿,回过味儿来,不由得皆大发一笑。巧姐虽为农家妇,言谈爽利一如熙凤,便快嘴道:“三叔这个笑话续得好,把人家当傻子的人,焉知自己不傻呢!”众人越发笑了。
迎春为了躲孙家那些亲戚的是非,便带了儿子回娘家过年,此时正察言观色,见隔席上贾兰的媳妇强颜欢笑的怯怯的样子,不由得触动心中的隐痛,约略明白这个美貌的少妇为何新婚不过三年,看着就如萎谢的花朵一般——她自己也曾有过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只不过孙绍组粗豪,贾兰冷清,然而两个人性情中都有着残忍迁怒的因子。她看着那贾兰媳妇,心中既怜悯,又无力救援,方才的喜悦忽的烟消云散,只剩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