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黛玉是因贾环的话起了嫌弃之心,她本性素洁,也觉得那脂砚似来路不正,便不肯再用,只是心里对于那样精巧的物事实有不舍,贾琮心知肚明,暗自里又派人出去搜罗,不几日,果然又得了一块精美绝伦的菊花石砚,底上镌着“米芾拜石”的字样,与那块脂砚相比,精巧不足而朴质有余,黛玉自是喜欢。
转眼已是立夏,贾琮每日上朝,恭谨供职,研习为臣之道,留意仕宦之途。这一日正值他入东宫侍讲《资治通鉴》,恰好讲到唐玄宗先明后暗,太子倒也虚心好学,颇多提问,好在贾琮准备充分,对答如流。饶是如此,待到退下更衣时,已经是汗湿重衫——翰林院最重礼仪,即使暑天也必得靴帽齐全,一丝不苟。
那贾琮退到值宿处,早有伺候的小太监端上脸盆手巾,服侍他换衣,又有跟随的人递进来衣包,里衣俱是冰蚕丝所制,一时将汗透了的衣服全换下来,便觉清爽了不少。小太监又端来了一盏冰镇酸梅汤,贾琮小口呷着,暑意渐渐消退。
过了半晌,见太子并无传谕,知道今日便无事了,正待退出回家,却见内宫都太监夏公公笑眯眯地进来,口中说道:“贾琮听旨。”贾琮连忙跪下,听那夏公公缓缓说道:“即传贾琮大明宫陛见。”说完便笑嘻嘻地上前搀贾琮起身,还给他拂了拂下襟的尘土,又站着拉手嘘寒问暖一番,贾琮见他殷勤,便知应该不是祸事,便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个羊脂玉的貔貅,夏公公也不推辞,一边称谢一边就纳入袖中。贾琮才问道:“敢问公公,圣上传臣进宫何事?”夏公公笑道:“这个咱家可不知道,不过蒙圣上传召,总是好事吧。”他这样说着,又找补了一句,“以后贾大人飞黄腾达,还要关顾着些咱家。”
贾琮略静了静心,便整顿官服,抖擞起精神进宫陛见,皇上却不在正殿,而在上书房里与众内阁辅臣商议国事。贾琮进去时,见自己的房师沈大学士和回京述职的治河总督林嘉蕤俱都在座,正面带笑容看着自己,心下略定,行礼如仪毕,皇上叫起。
贾琮从容起身,恭谨立在当地,那皇上却并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头继续听林嘉蕤陈说治河的方略。贾琮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切近地面圣,便偷眼细细打量圣驾,见当今皇上正当盛年,身材峻拔,体貌瘦削,容色和气而眼神犀利有光,果然是仪表不俗,不怒自威。这样想着,便越发低头,只用心听君臣的对话,一边在心中揣摩传召自己的原因。
那林嘉蕤是贾琮所熟知的,沉稳干练,坐在那里侃侃而谈,口说手比,将治河的方略与预计的费用说得甚是明白,皇上初时频频颔首,后来却蹙起了眉头。待到林嘉蕤说完了,皇上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林卿的治河方略甚是明晰,只是谁曾想到,如此泱泱大国,竟然国库空虚到连治河的银子都筹措艰难呢?”说罢轻轻叹息了一声。
历来君臣之间分际森严,讲究主忧臣死,皇上既然叹息,几个大臣便都跪下来请罪,那沈博约便款款说道:“圣上勿忧,林大人已经筹划了筹款的法子,小部分出自国库,大部分由沿河各省自筹,还不至捉襟见肘。”那林嘉蕤也将自己的筹款计划细细说明,皇上听得频频点头。足有一顿饭的功夫,君臣才将治河事宜商榷明白。
皇上叫起群臣赐座赐茶,笑道:“今日议事真是痛快,若是满朝臣工都能如此勤于国事,朕无忧矣。”说罢皇上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贾琮,和蔼地说道:“贾卿,你跪到前面来。”贾琮连忙上前跪下。
皇上从容说道:“朕与内阁的相臣们品评过你多次,爱卿学养自是渊博,更难得的是出自勋贵之后,而无骄尚之态,谨慎勤恳,深合朕意。朕有意历练你外任,不知你可担任得了这个艰巨。”贾琮心中一动,连忙叩首回道:“雷霆雨露皆君恩,微臣愿为吾皇鞠躬尽瘁,何敢辞劳?”皇上满意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沈大学士便可拟旨了,发明诏任贾琮为治河总督府参事,将他的官阶提两级吧。”
于是贾琮便成为了正五品的参事,贾府人等一则欢喜,一则忧虑。欢喜自不待言,忧虑乃是河务劳而无功,年年治河,年年决堤,一向是官场的雷区,历任河督或因治河不力而罢官,或因贪腐而遭弹劾,鲜少卓有政绩者,即使现任河督林嘉蕤,正不知有多少官员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儿呢。然而贾府中人有几个是真切关怀贾琮的?贾赦只道儿子又给自己争脸,王夫人一脉鼻子里出冷气,也是站干岸,看河涨,其余诸人要么不明其中的奥妙,要么事不关己——只闻敬贺之声,却无片言关切,只有黛玉着实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