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这样说着,环顾周围,见往日的孙女辈只有黛玉、惜春、宝钗在,不禁又有些伤感,道:“如今她们姊妹也大了,嫁人的嫁人,还有那湘云,虽未出嫁,眼看也要成亲了,我派人去接她,她婶娘却说在备嫁妆,就不得来……那孩子一向不愿意待在史家,就盼着我派人接她来疏散几日。”
王熙凤这两日身子不爽,然而也支撑着来了,见贾母嫌人少,便笑道:“老太太心疼湘云妹妹,这谁不知道?只是云妹妹性情开朗,在史府中感到拘束不痛快,是孩子心性,在大事上史府倒是没亏待她。她的嫁妆说是早年就已齐备,只恐针线上的活计,还得她们娘们自己动手赶出来。”
王夫人连忙说道:“这话说的是,她叔叔给她说的卫家的公子,听说性情好,模样好,我们老爷见过,说是甚好。”
贾政在屏风外头坐着,听太太和母亲的对话里提起自己,连忙进来躬身行礼,起来道:“老太太放心,那卫若兰卫公子,我见过两次,很是上进,他父亲与我们家是世交,也是个有骨气的,自然是辱没不了史家外甥女。”贾母含笑点头道:“你这么说,自然是好的。”
贾赦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便趁着酒盖脸,也进来给贾母敬酒,一众子弟鱼贯跟在后面,贾赦执壶,贾政捧杯,贾母便含笑饮了,说道:“你们又进来做什么,也让这些小辈们拘束,正经都下去喝酒去吧,我们娘们自有乐处。”贾赦便赔笑道:“显见得老太太心疼孙女媳妇们,便不心疼儿子们了,只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儿,自然是好的,史家外甥女是好的,咱家的姑娘也都个个是好的。那嫁入宫里的贵妃娘娘就不说了,自然谁也比不上的,只说二姑娘嫁给孙姑爷,便是个有出息的,三姑娘嫁给北静王爷,也是好的,可惜做小……”
他还这样洋洋得意地说下去,贾母的脸已经沉了下来,手中的酒杯也慢慢放下。贾政连忙劝道:“大哥醉了,还是出去歇歇吧。”便回头叫贾琏和贾琮扶他们的父亲出去,贾赦却不肯,一把推开贾琏,晃悠到贾琮面前,拉着他的袖子直拖到贾母面前说道:“老太太,琮儿也是个有出息的,给老太太争脸了。要功名便自己去挣来,并不指望着窝里斗,抢他哥哥的位子……”
众人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俱都变了脸,然而谁也不敢去拦。贾政便变了脸色,尴尬地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王夫人更是无地自容,心知贾赦是借酒发牢骚,为着二房占着荣禧堂而不满,然而此事年深日久,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说得明白的。
原来当年贾赦袭爵之先,已经凭着祖荫得了个侍卫的虚职,然而朝廷有制度,有了官身,就要另住,便搬到现在的西院,分家不分产,先敷衍着朝廷。那时贾琏的母亲张夫人还在,掌管家务井井有条,大家也都各安其分。谁知道张夫人中道病亡,续娶的邢夫人出身低微,难以服众,贾母便将管家之权给了二房的王夫人,贾赦父亲死后,他虽袭了爵位,然而贾母依然习惯了与二儿子和媳妇同住,贾赦虽昏庸荒淫,于母亲面前却还孝顺,便不敢提搬回正房的话,那时贾政才是个五品员外郎,俸禄微薄,哪里舍得搬出荣国府另过,他也支撑不起那巨大的开销,便仗着母亲宠爱而赖着住了下来,心中究竟是过意不去,才有后来将元春送入宫去,也算是为家族的繁荣做了点贡献。
贾政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哥哥会突然发难,当众揭开这层窗户纸,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只得勉强说道:“大哥也无须如此,弟弟明日就另觅房屋,搬出荣禧堂就是了。”王夫人一听,急得眼泪差点儿留下来,却不敢说话,只求救地看向贾母。
贾母早已经气愣了,她万万不想这个一向不敢公然违拗自己的大儿子,此番竟如此不给自己留情面,便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厉声说道:“你们两个还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吗?什么事你们就说了算了?一个说占了哥哥的位子,一个说明儿就搬出去?我依了哪一个?”
见母亲动怒,贾赦的酒也醒了一半,与贾政一起跪了下来,向贾母请罪。贾赦便讪笑道:“是儿子不会说话,老太太别多心。”贾政却深感羞耻,便叩头说道:“老太太,都是儿子无能,实在不该怎么多年占着正房,本应该在父亲去后,不等大哥说话,就让出来的。儿子明日就搬出去,母亲愿意仍跟着儿子住,儿子自然是恪尽孝道,若是喜欢住荣禧堂,大哥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母亲……”话未说完,已经哽咽不能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