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沈南风口中来回摩挲这两个字,含了个梅子在舌下似的,在酸的尽头,泛起一点儿苦来。“这天下的人,本来就是最容易被侠义二字欺骗的。”他扭头看了看老人,觉得有些无力,若是唐笑之在,必定为了自己此刻的言论说出一大篇锦绣文章来辩驳,尽管两人的所有争论都是无解。
将一碗茶水都泼进火盆里,响了几声,飘起一阵白烟,沈南风认真想了想自己的处境。
那位萧太后子侄,来自临潢府的辽国南院子弟,之前与自己结盟逼得唐家船队步步北上,当时哪怕步步留心,也不过觉得他一身倨傲,蛮横骄躁,莽进好勇。可现在看来,倒是一路藏拙,先屠戮岸边百姓,将两人绑作一处,之后一击得手,眼见图纸碎裂,即刻退走绝不淹留。那天夜里眼见图纸碎裂的只有自己和唐笑之,唐家船队想来此刻已被青龙会拖延在黄河上,于是那些辽人便在回程一路夸大散播自己恶性,引来江湖人士沿途刺杀。
沈南风眉毛挑了挑,他原本不知道那些图纸碎片有没有被辽人趁乱捡起拼凑,如今看来,这一路北上还顺手拖延自己的做法,怕是那张图,被拼了个七八不离。
火中烟气逐渐消散,寒意顺着剑柄一点点沁到骨子里,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江湖啊……”沈南风喟叹一声,收回双剑,影子在火光下一摇一晃。
江湖上的人心,也大概是最容易被取悦的,被自己的热血、道义感动了,就能忘记很多东西,然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
可仗侠行义,各自无章,于是江湖乱起,人人都似乎能担得起一个“侠”字了。
一人之侠,于天下万民,又有何益?
掀开门帘走出去的一瞬间,他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若是你,并不会顾惜那个孩子的性命。”
屋内老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漫踏霜月三千里,雪寄人间一枕寒。
天色深蓝,干净得高远,星子零落,弯月如刀锋一勾,荡尽三山长河。
罕有人烟的秦川燕云交接之处,平江如洗,云动烟飞。
船队中,人影幢幢,沿号令各自奔走。号声此起彼伏,在江面上呜咽嘶鸣。
无数急箭从湍流小岛上飞射而来,唐笑之在门后略略一避,耳边响声如雷,炸得他眼睛都疼。
远处灯火数星,空中焰光急亮。唐笑之擒着手中号角,手腕微微发颤。
江湖啊……他习惯了顺遂平安,挥金如土,又时常为身世煎熬,苦不得出,原以为心气就这么冷下去了。可是,等见到了沈南风,等这么一路遍斩荆棘后才知道,他骨子里对这个江湖的痴恋和向往,竟是半分也不比别人少的。
可他刚准备踏上这么一条跳脱飞洒的江湖路,就要眼睁睁看自己心爱的人,全不认同自己的想法,还一条路走到黑,挣扎翻覆。
时常他也会迷茫一些,沈南风曾经问他,你以为的侠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为了一寨百姓,放弃千般谋划?
可如今,他还没找到答案,就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找寻答案的意义了。
沈南风,日前雪原一别,我曾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步。
莫不成,竟真的成了最后一次么?
一念至此,他不敢再想,只盼自己的猜测不过是久思多疑,想多了罢了。四下脚步纷乱,响成一片。铁器相交的声音从耳膜上刮过,阴得人骨头发酸。
箭雨急飞,如银丝笼罩,无可逃离。
他站在无边夜色下,忽地想到真武大殿内的火光。
那时候的他,不过十岁的年纪,刚够着桌子的高度,就给自己求了个签。
不知被多少人摸过的目签上,墨色都旧得斑驳。可那四个字,如今想起,字字烧心。
“遇风化水。”
沈南风,唐笑之手中号角轻微地响了一声,被他生生抓出五个洞来,再也用不得了。
他如今才想明白那四个字的意义,遇着那位沈南风道长以后,再跳脱的性子也使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退。
一旁的苏红袖正要往主船掠去,见唐笑之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皱了皱眉,几个躲避之下,掠到他眼前挥了挥手。
啪的一声,一支羽箭擦脸而过,将唐笑之耳侧长发都削飞几根。
他顿了顿,黑瞳瞳眸子里少见的沉寂。一把拽下钉在门边的箭,随手甩入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