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薄雪淋漓地落在地上,将他背后的血迹掩盖,又转瞬有新的血滴落下来。
唐笑之咬着牙,在地上费力前行。
烟雪迷蒙,烟水迷离。
门内,他常常听师姐师妹们讲一些稀奇又古怪的故事。
譬如天上七仙女,从九重星河落下,喜欢上了柔弱又脆弱的凡人;
譬如千百年方才修得化身的蛇妖,看上了西子河畔的弱冠少年。
天上神仙,凡间妖兽,本就手眼通天,没有什么是求不得的,为何还要为了人间卑微的情与爱,放下身段与法力?
他那时候站在巴蜀翠竹海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想:若人间当真有那么美丽又离奇的妖怪,能把人神魂魄都夺走,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拼死试一试的。
怕是他这辈子都遇不见,也看不见。
后来他等到了,那当真就像从天上坠落人间的鹤。
再然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传说中的仙人,面对情爱与欲望,也无措得比凡人更脆弱。
他抓不住,放不下,又不知如何去忘。
唐笑之沉在巴蜀竹海中二十年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可沈南风,他的归处,在哪里?
雪泼到眼睛里,痛得他浑身打颤。
心里有一把刀,将心脏彻底绞碎,最后一点热度,被雪水哗哗浇了个刺骨深寒。
他要跑,可身上的力量让他站都站不起,只有不停抠着地面,只有雪盖到脸上的时候,才能由这透骨的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细细的声音,细细的火光,从极远处飞上了天。
他的瞳孔骤缩,被攥紧了喉咙般,眼中血水滚滚而落。
那是从霹雳堂雷家流落在外的一袭传讯烟火,是他在巴蜀卧龙谷中,见沈南风吹响竹笛,炸碎了满天繁花。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沈南风,你真是……你真是……
那道冲天的火光,带着黑色尾烟,直冲九霄。
唐笑之双眼血红,愣愣地看着那条美丽的烟火,忽地沉下头去,嘶声长笑。
“这样,也好……也好……”
他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心中最后一点热度也在雪中化了个干净,风在心中挤压堆积,无处可去。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雪地里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天地死了一样。
雪白夹黑的海东青呜呜鸣叫几声,见了地上的主人,急速飞下,落在唐笑之面前蹦跳不停。
爪子上的信筒上,还系着一个长长的,来自真武道冠上的布带。
唐笑之瞬间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轻而白的冠带,觉得它,比山海更重,重得连自己所有悲喜都能压碎,抽离。
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脊背上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手,把信筒解下了。
字字飞舞,疏阔端正。
此书成而复毁者三:巴蜀繁春,如露如电,终为我忧。吾心非铁石,焉不知君之江海意、皎月心?且慕君之高华,如雁征征,如玉凿凿。然世事弄人,常念汝一笑春风,而恨吾难宿双鸿。今次一别,死生西东。三月之期,终难践约。所负深恩,尽托来世。他年君祭我于黄河之畔,愿请携襄州一壶云,巴州一担月,若闻浪声滔滔,则乃吾泉下以笛相和。
白茫茫天地间,传来比野兽更令人心碎的吼叫。
扭曲尖锐的声音在雪地里七扭八转,又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一点人间幽魂般的无力苍白。
郁结在心的情绪轰地爆炸,唐笑之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轻了、碎了、化了。
沈南风,我后悔了。沈南风,唐笑之后悔了。
早知我今日会这么喜欢你,在十年前的真武山中,我就不会放手。
黑暗笼罩上来的前一刻,唐笑之模模糊糊地想,他后悔到,比死了更痛。
冲天的传讯烟火,逐渐消失在空中。
铜管的信筒,飞出燕云的信鸽,在市集间往来的百姓。
落在玉般手中的信纸,小小的一方,带着许多的褶皱,像一声声叹息。
信上写着两个字:计成。
所有掩埋在风沙背后的血海滔天,生死难测;所有雨雪下纷纷扰扰,情谊恩仇;所有白骨与风流,红尘与刀兵,都只不过落成两个简短有力的字,染在一张旧旧的信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