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角通红,分明是要落泪的模样,可眼中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贺玄看得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厌我入骨,甚至不惜将气运剥给我,也要和我算个两清,一刀两断。……当然,这也是我活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为了我哥,你竟然宁可掉头折返,冒死闯我的淘沙阵。命格说不要就不要,气运说给我就给我。为什么?你分明……你分明厌弃我,憎恶我,可为何还要这样施舍我,怜悯我?你想要我的感激吗?”他语无伦次道,“我不会……我不会感激你的!别想!别想……”
年少成名,春风得意,风师贺玄由人及仙几百载,从来都是凭高望远,游刃有余的。大到他宫观的玄袍神像,小到风师殿门前一株松柏,都仿佛不挠不折地透出一股浩然正气来。这样的人,就算是对师青玄一个恶鬼邪神,竟也能不计前嫌地释出善意。
可他罪大恶极,卑鄙无耻,就连这份善意,也不过被他筹谋利用了个底儿掉。初见时的惧怕、嫉恨和仰慕,在铜炉山十二年的烈焰焚身之下,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执念。他高高在上一生顺遂,又和自己敬慕而不得的兄长同朝为仙上百载,而自己只是一只阴沟里的鬼,注定和天神殊途。纵然用尽千般手段,也无法和他比肩。他配不站在他的兄长身旁,更加配不上贺玄给他的神位。
倾酒台下气度高贵、出手阔绰的贺掌柜,铜炉山前裹血力战、宛若修罗的风神官,和此时站在他面前、面色复杂的黑衣道人,三个影子逐渐重叠起来,变成脑海数百载挥之不去的身影。师青玄陡然觉得二人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从为人时的煞星和巨贾,化鬼后的“凶”和风师,到如今鬼蜮里的鬼王和散仙,他们分明根出同源,共修风道,分明是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生辰,怎么就生了截然不同的命格,成就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贺玄敏锐地察觉他的体温愈加灼烫,本来雪白的脸庞变得通红,眉间那点朱砂的颜色亦是越来越深。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潜心修炼。却一直无法飞升的缘由吗?”鬼王声音嘶哑,热息断续喷在贺玄的颈子里。
想那血雨探花飞升之时,出身贫苦,历经磨难,可谓是既无天时,也无地利。可他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成仙了,按照贺玄的话,就是逆天而行。
师青玄却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愿?
鬼王的眼神仿佛蒙上一层雾水,面颊带了些不正常的炙热。
“他们道与我说……成仙……即是要了尘缘,断执念。破迷启悟,方能得道。”他扯着贺玄的衣服,低低地道,“我破不了。我成不了仙。”
贺玄被扯着领子,靠得极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师青玄喷吐的热气。他心跳突突加快,呼吸亦变得急促。他哑声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身底下那人,睁着一双蒙了水雾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的眼底。里面有沉淀了几百年的化不开的痴念和顽执,深得仿佛要教他溺死在里边。
“我的尘缘,我的执念。我的贪嗔痴,怨憎会……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你啊!”
第二十章 万鬼齐躁
铜炉山开,万鬼躁动,对先代鬼王影响尤甚。花城为保谢怜平安,自封法力化作孩童模样;而师青玄独自据守大漠,不得不保持巅峰的力量,方能维持他的沙阵。
原本,他的一身蚀骨剧毒正好压制了铜炉山的影响。现在被贺玄一缓,那被压抑数日的燥热便成倍散了出来,在他的周身血脉里肆意游走。绝境鬼王修为深不可测,如今乍然迸发出来,竟是比花妖的春药还要烈上百倍。
“……走。”只听师青玄咬着牙,齿缝间勉强泄出一个字,却是毫无威胁之力。
想他暗中筹谋百年,一朝功败垂成,又见到这高洁如旧的罪魁,百年的耿耿在心顿如开闸泄水般一败涂地。他眼中已经是雾蒙蒙的一片,倒映的只剩下贺玄的影子,双唇微张,鬼气在体内肆意游荡,搅得他五脏俱焚、难耐不堪。
贺玄敛眉看他,那人低喘阵阵,目光迷蒙,似那日酒醉模样,却多了三分清醒,三分妖冶。
“我不会走。”
说罢,他低下头堵上了那微张的两瓣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