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灼灼桃花里,鬼王恩断义绝的无情面容尤在眼底。那言之凿凿的“一场好戏”,刺语如刀,厉厉在耳。
旁人敬风师玄高风峻节舍己为人,这人便也这么要求自己。那一日狂风怒号,杜鹃啼血,他恨吗?他不甘吗?他不曾心痛吗?可他被唤多了圣人,便也真当自己是圣人,自以为洒脱地留下气运一走了之,徒留一地残红,两败俱伤。
——他们是一丘之貉。
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自作主张的欺骗,自行其是的分别。
倘若没有那锦衣仙的机缘巧合,他们……便真的要一辈子分道扬镳了。
师青玄茫然无措地低着头,双手局促地交叠,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
“可是……你是神仙,而我是鬼王。”他道,“世人厌憎我,神仙看不起我,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怎么能待在一起呢?”
贺玄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拙嘴笨腮的,让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厌憎你?怎么会看不起你?我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师青玄闻言,浑身一抖,他怔怔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了贺玄温柔似春水的眸子里。
“——青玄,我们只想着分开对彼此好。你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两个人会不会更好?”
那人黝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似一滩清澈见底的潭水,映照出朝阳的光来。鬼王却仿佛突然听不懂了人话,他怔坐了半晌,才仰起头,茫然地低声说,“可是……你对太子殿下,还有地师大人,也很好。你对所有人都很好。”
是的,他是林间最温和的一道清风,哪怕是蝼蚁蚍蜉,贺玄也向来不吝以暖风照拂。他心性刚正,善行天下,受谢怜之托,竟敢和三道天劫的水师正面刚上。一旦师无渡盛怒之下失了手,可不是掉修为这么简单的事——只因谢怜是他的好友,好友有难,义不容辞。
他还曾在鬼市里以一身命格义救郎千秋。宝贵的命格被他当废纸一样随手乱扔,叫玄娘子差点气得失了魂儿。哪怕他和郎千秋不过是几面之缘,泛泛之交。
更不要说,他成日里和明仪形影不离,在人间扶贫济弱,救人救活。戏台里有关风师的本子,要么就是智斗水横天,要么就是地风二师行侠仗义。百年前,师青玄头几次听到这样的戏码,都会光火地把戏台拆了;到后来听了几十年终于习以为常,便是冷笑一声踱步离开。
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自己一个绝境鬼王,凭什么成为那个例外呢?
“我对他们好,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贺玄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
“我不也是你的朋友么?”师青玄道,“还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不,你不是我的朋友。”
贺玄道,抚过师青玄怔然的面庞,眼底的温柔仿佛要满溢出来。
“——你是我,想要执手共度一生之人。”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那一日,师青玄得了贺玄的气运,天时地利俱全,飞升只在一念之间。
望着面前的蔼蔼云层,百年来梦寐以求九天仙宫就在它后面 ,他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看到了从未如此清晰的命运——他们会反目成仇,如同两条南辕北辙的线,一条上天,一条通地;他们会渐行渐远,人世茫茫,永无交集之日。
这是贺玄规划好的道路,也是师青玄将要经历的、没有贺玄的未来。风师殿推倒重建,红极一时的风师玄冰销雾散。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风水殿,风师青玄与水师无渡兄友弟和、传为佳话。
恐怕他们的余生,只有在某个寂寥的夜,风师青玄凝望着殿外的一轮圆月时,方能在如天远的旧事之中,恍然回想起当日铜炉山的惊鸿一瞥,数日的肝胆相照,最后如同一缕散去的微风渺然无踪。
那一步,他终究是迈不出去。
天时地利俱在,差了一着人和。
也正因如此,现在,贺玄还能坐在他身边,他还能握住他的手,那张俊美的脸上不是锋利的仇恨,也不是刀刻般的冷漠。
那人轻轻地吻上他的眉心,而师青玄恍然间感到自己面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过是……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