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话咀嚼几遍,龙宿颇不赞同地摇头,一针见血地评论:“偏见。”
“正解。”剑子不以为意。
龙宿反应机敏无比,立刻明了:“看来,我不是这样说你的第一人。”
剑子笑而不答,回了一枪:“顽愚如我,正待好友惊世大论点拨啊。”
咳……引火终于烧身,龙宿差点呛到。以他的急智才学,七步成诗十步成文本来不是难事,正在沉思,突然见到剑子白羽般的长睫包裹中,漆黑无际里一点灵光温润如玉,定定望住了自己。
嘴角一弯,龙宿苦笑着服了软:“小说者,稗官野言,狂夫巷议,圣人以为小道,君子可观而不可以致远。我看这些小说远没有你入心,妄谈不免惹人笑话。”
认识这么久,难得他肯主动让上半步,剑子也不故意进逼,倒是想起个老问题:“龙宿,一直想问了,你是师从儒学?”虽则龙宿学识渊博,诸子百家都有涉猎,两人谈话下来,剑子却始终觉得他还是更以儒学为尊,行为法度礼数严格,不经意处自有股寻常人学也学不来的大家学养之气。
“是啊,”龙宿半真半假叹口气:“乱世之末,治世之师,我这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倒让无为而治的好友见笑了。”
这人顾盼神飞,不可一世,哪里有半点不合时宜的自觉。龙宿一得意,剑子就想刺他,故意绕开话头:“华丽无双的龙宿与齐鲁村语的组合,想来确实值得一哂。”
儒学以孔圣人尊,孔子出身鲁国(今山东省境内),疏楼家祖籍也在该处,后来虽然战乱兵燹,家世流离,却一直把家乡话存留了下来。经过疏楼家与其他儒学大师的数代修正,以天下至圣“临、容、执、敬、别”五德为律,最后形成了如今国学界与进修儒学之人公认的雅言“儒音”。其中种种变化复杂不为外人所道,乍一听还真和山东方言相似,这也是龙宿不轻易在人前口出儒音的缘故。
这句话正好损到痛处,刺得龙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果然见到有人已经摆出一零一副柔顺安然的表情,淡定无辜到了极点,华丽的眼风堪堪从顶心高空掠过。疏楼龙宿岂是轻易嘲弄得了的人,翻开腹稿中剑子仙迹的话柄一二三四五六条,检点两遍以后,龙宿忽地蹙眉,无声一笑。
剑子久不见龙宿反击,虽然有些疑虑,倒没精力多想。说话间两人已经在床上磨了近一个小时,差不多把那碗杯面的热量耗尽,剑子上眼皮碰下眼皮,龙宿视而不见,故意继续逗他说话。说着说着,剑子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一个话头没接上,就滑到枕头上寻周公去也。
龙宿终于玩够了,也不忍真的吵到他,回手把灯扭暗,灯头也转朝外间,开始翻起手里的小说来。疏楼家奉行君子好学不倦的座右铭,从小就要后辈们养成每日读一书的习惯,无奈俗世事务繁杂,入世的子弟们能贯彻经年的寥寥无几,龙宿就是这个极少数的其中之一。
动心忍性,本来就是绝大多数世人都做不到的事,但疏楼龙宿能。
就像他的一贯主张:
——来日方长。
第12章 Act 12.0
龙宿精力过人,从前创业时连续数月日日只睡三个小时,依然可以保持思维敏锐,决断主张无一失据。如今功成名就,下属得力,极少需要他这么刻薄自己,夜猫子的习性却保留了下来,晚上易兴奋,一旦精神起了就能保持很久不觉倦意。
或者是否换了惯处的环境之故,周公迟迟不肯来访,长夜漫漫无事消遣,龙宿只好干脆就着灯光将手里的小说一字一句看了下去。译者语言干净简洁,更有几分刻骨的伤感,颇合胃口,结果弄假成真,不知不觉一气看完整本书,抬腕已近凌晨四点。
合上书,龙宿才注意到扉页是一种深沉的红色,就像上好的葡萄酒。
城市迷醉在最深的长梦里,仿佛已经死去般沉寂,冰冷的文句在身体静静流淌,如酒精般让人想醉,又让人想哭。
“如果我带着醉意出生,我或许会忘掉所有悲伤。”
书封的宣传语让龙宿感到莫可名状的抑郁。而最近两三年以来,这种情绪已经变得十分少见。当初他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弃文从理,其不为人道的理由,却是天生艺术感受性太强,太过容易被文学美术作品勾起心绪。如此一来,自我意识便被他物左右影响,逐渐迷失于他人构筑的价值观与虚幻体验中不可自拔——“可以自我放纵,却不可自我沉溺”——自龙宿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疏楼同直亦有所听闻。不惜改换人生轨迹,也不愿受任何人、事、物左右,骄傲至此——老爷子也只好叹上几声子孙不肖。却无人知晓,叹息的背后,泛起的是否更多是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