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怔了怔,进一步认识到姐姐在面具之事上有多固执,眼底却仍升起浅浅的欢喜——蜜萝从前对所谓源于双亲的情感格外重视,时不时便要为他讨得一星半点宠爱做出种种努力,这他全都知道,却从不赞同。男童很习惯地微微抬起额头,奇异的金瞳与蜜萝温柔的黑瞳相对,几乎立刻便令他陷入与姐姐方才酷似的境地——相依为命的同伴愈是温柔贴心,那汹涌而来的歉疚便愈是锥心刺骨,几乎令他无地自容。
“不好。”但要怪就怪蜜萝无度的宠爱吧,小埃里克多数时候比姐姐更加顽固,于是这不得消解愧疚连同长久以来悄然滋长的抵触一并转化为汹涌的怒火在小埃里克敏感的心灵中熊熊燃烧起来——他毫不犹豫打断了蜜萝的话,却又认真地与之对视,稚嫩的金色眼眸难得在姐姐眼前显露一种混合了天真与残酷的神色,“您的爱意无时无刻不将我紧紧包围,但您为什么总不肯允许我尝试追求爱意呢?”
蜜萝愣了愣——小埃里克对她是极少使用敬称的,倘若用了,通常便有长篇大论的乐理论述等着她捧场。但这一次他们谈论的显然并非乐理。
“我记得您告诉过我,人们总得习惯群聚?那么您一定也知道,这种聚合总是伴随个体的改变迁就。就像杜兰,我们在讨论乐理时,他不时对我讲起,他为融入自己工作的滑稽剧院被迫对多少粗鄙的声色/欲望视而不见;回到镇上后,又是怎样忍耐乡邻甚至家人的愚昧。”
“他向我忏悔时的神情是那样真诚而无可奈何,可我知道,下回苏茜婶婶再因我这可怖的面貌默默退避,或是甘果瓦又想法子试图排挤我时,他也仍会带着这样的神情继续袖手旁观——只要我这可怖的面容一日不改,除你之外便无人敢对我有半分同情。”埃里克不再撒娇的时候,那双金色眼眸中的控诉几乎令人心碎,“您说过,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孤立下去——可您不许我改变。”
“相比杜兰,相比所有为融入人群不惜令心灵蒙尘之人,我只需藏起一张最无用的脸庞是多么幸运呀?”眼见蜜萝依旧顽固地沉默,男童终于发出最后一击。他眼里沉淀着一点儿感伤的笑意,语气却如此温柔,如此宽厚——简直越来越像多年以后蜜萝在歌剧院的情人了。
“我不认为这能够与磨砺脾性之类世人皆有的经历等同。”与埃里克预料的颓唐或暴怒不同,蜜萝轻松驳回了他诡辩,脸上固然有些伤感,眼底却掠过一抹倏忽惊醒的神情,“但我仍愿意送你一张面具——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允许与否,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抱歉一直以来对你过分的干涉,我亲爱的小星辰——但愿你依旧爱我。”
倘要脱身,反倒要经受一番剜心刺骨的痛楚……蜜萝的语气并不冷漠,甚至全然是郑重恳切,小埃里克却莫名想起先前那个念头,不禁错觉自己已开始领教这自寻的苦楚了。
生日当天,埃里克如期收到了自己要求的面具。那面具也不知是用什么木材做成的,入手极轻,只上了一层清漆的薄木胎上,寥寥几笔刻痕将原木本身的纹理修饰得惊艳清晰——与蜜萝平素钟爱的繁琐风格大不相同。
埃里克心不在焉地将大小适中的面具扣在脸上试了试,一双眼却好奇地打量着蜜萝手上的另一张面具,心里隐隐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别贪心,我的小星辰,这个是我的。”蜜萝当然注意到了埃里克刺探的目光,她轻轻将手上剩余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比先前那张面积略小的面具完美遮去黑发女童随年岁渐显艳色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眸,“这样特别的饰品,别告诉我你打算独占风光。”
哪里有什么风光,不过是变着花样分担孤独罢了。小埃里克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感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同姐姐这样接近过了——在世俗眼光的评判下。他不知道自己这番“抗争”过后,两人的处境是否又回到了原点。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无聊的抵触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融,且永不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周脱离苦海,然而手机屏幕碎裂,清明更新暂时跳票,万分抱歉,神隐两天后补更qaw
☆、经年浪迹
鲁昂小镇上原本只有贝尔纳一户木匠, 但当蜜萝姐弟在杜兰先生的资助下搬出去后就成了两户。老一辈人们仍旧找贝尔纳打造桌椅床柜之类, 蜜萝本钱和力气都有限, 就带着埃里克做些轻巧有趣的小玩意儿对过路的人们推销。因埃里克面貌之故,最开始生意实在清淡。但他并未料错:人们从来健忘, 不过是多了一张自欺欺人的假面, 只要不直面那厌憎之源, 他们便可群聚而来,哄抢埃里克天马行空的巧思催生的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