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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瞪着房梁上精雕细琢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合上眼睑,黑暗中又浮现出那片瓯天盖地的梅红。梅树与碎雪被风吹过,同苏武的懊恼、曹襄的劝解一起,在背后扬起漫天红白。
我回头望见骑马跟在后面的侍卫。这个来自骁骑营的军人,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装束,发髻用粗布绳高高束起,大半面容藏在夕阳下的阴影中,只露出入鬓的剑眉和刀削一般的颚骨,仿佛一只没有生命的石刻雕塑。
然而今日我不得不直视此人。就在刚才,苏武大喊着“我要为表哥报仇”,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放出已然离弦的箭矢,飞向金仲。千钧一发之际,影卫拔剑腾空,“铮”地一声,箭矢应声而落,没入离对方不远的一处树干。
轻轻一招便救我一命,第二招则救对方一命,化解一场无妄之灾,这么个身手不凡的卫士,理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为何甘愿整日跟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黄口小儿,而且一跟就是一年半。
“一定又去找人打架了。”记不得是大舅第几次这么评价刚进家门的我。虽然回来的路上已经清洗过血迹,无奈伤在过于明显的位置,无法遮掩。
“去病,谁伤的你?”二舅撩开我额间散乱的碎发,皱眉凝视我的伤口。
我撇过头,望了一眼那坐在上座,脸色阴沉之人。今日休沐,卫家人全都在府里,包括那不知何时也偷偷溜进来的小姨夫。大舅最近经常抱怨,陛下不好好待在未央宫中,专门微服往家里跑,还不带齐全侍卫,闹得全家人心惶惶。
大概,他是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回陛下,两位将军,霍公子在梅林被……被修成子仲暗箭所伤。”侍卫说到金仲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自衣袖中取出偷偷带回来的羽箭,递给天子,“此为证物,为修成君府所使武器。”
望着一圈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人为我辩白的感觉,真好。
“仲卿为何不早点接受朕的提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是路爱卿好身手,朕恐怕再也见不着外甥了。”天子的怒颜中,似乎夹杂着更多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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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盼接道张,张盼接道方。哈哈,你又输啦!”陈妍开心地笑着,抓了一把卫长面前的糕点揣进怀里。
今晚天子设小宴,美其名曰卫夫人做东,将卫家人尽数请至麒麟殿。因为是家宴,也无甚拘束,天子命人起出数坛新酿的桂花酒,与众人一醉方休。
酒意微酣时分,小舅已经醉趴在长几上。背后满地乱爬的诸邑被敬声和阳石一边牵着一只小脏手拎着,鸭子似的摇摇摆摆学走。我坐在略显拘束的娘亲身旁,默默地拿筷箸戳菜。
“去陪公主们玩吧,不用总是和娘坐一起。”娘亲拍拍我的肩。
“我不想去。”望向坐在陈妍旁边的陈掌,我摇头。此刻我只想同对面埋头苦吃的二舅一样,做一个隐身人。
“那去给陛下敬杯酒如何?”娘亲建议道。
“我不喝酒,他们知道的。”我握住娘亲的手,示意她别再劝我。
“好吧。”娘亲回攥住我的手,一声叹息后,她环过我的肩,将我紧紧扣在她的怀中。
“你们卫家这满屋子的琳琅珠玉,真是赏心悦目。”酒过三巡,身着黑纱衣,头戴通天冠的天子环视左右,口中赞道。
小姨朝天子敬满一杯酒:“谢陛下赞美,臣妾的家族能得到陛下的照顾提携,是臣妾三生修来的福分。”
“子夫,”天子举杯一饮而尽,“朕将去病交由你和仲卿照顾,子夫意下如何?”
小姨面上闪过惊讶之色,不过很快她就用银铃般的声音回复:“臣妾替去病谢过陛下。”
“太好了阿爹,哥哥以后就和咱们住一起,”卫长开心地笑道,“我们就可以和哥哥一起行我新学的酒令啦。”
“陛下,恕臣直言,”大姨夫喝得有点多,带着醉意拱手劝谏,“侍中之位应当由贤德之人担任,去病年幼,太学课业还落下许多,恐怕不妥。”
天子闻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向大姨夫摆手道:“子叔过虑了,朕只是给去病一个跟着长君仲卿出入中朝的身份,学学兵法策对,太学依旧去得。长君,你说是吗?”
“陛下说的是。”大舅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应允了天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