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长在外甥身上,他要去,朕还能拦得住?”天子皱眉,不悦道,“再说,一群孩子,朕怎么会料到他们喝成那个醉样?”
“可是陛下您有没有想过,”二舅仰起头,语气中再掩饰不住激动,“若连这种事情都不能防止,那我们舅甥俩住在未央宫里,除了给闲人留下诟病嚼舌的口实,又有何用?”
天子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眼中满是讶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二舅,失落的神色爬上眼角眉梢。
“原来是这样。”帝王轻笑一声,缓缓开口,“仲卿,九年来朕三番五次邀请你入宫陪朕,你一直推三阻四,即使最终决定入宫,也只是为了护着去病。”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抬手指了我,口中迸出尖锐的问题。
“仲卿,朕问你,你眼里除了这个姓霍的外甥,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暖炉里的炭火劈劈啪啪地跳动,冷风吹过庭院,微微积着雪的枝头,雪花被风裹着,簌簌地飘落在地上。
二舅眼中的怒意终于开始消褪,忧郁的水光渐渐弥漫开来。
漫长的沉寂之后,帝王不耐地转身,拂袖而去。
榻上端坐之人合上眼帘,深吸一口气。晶亮的双眸再度睁开,那对薄唇轻启,我仿佛听到他轻轻吐出一个“有”字。
温室殿的暖意,融不了春雪带来的微寒。
我坐在庭院里,二舅坐在我身边,还带着润湿的发尾被浴巾裹住,双颊残留着热浴熏出的红晕。这次他没有喝酒,然而刚沐浴过的他依旧散发出比杏花酒还要好闻的清香。
我就这样靠着他的肩头,依偎着他,一起眺望南方的天际。今年的天狼主星始终格外明亮,坐落在朱雀怀中,犹如璀璨的宝石镶嵌于精致的弁冕之上。
二舅突然转身,将我紧紧箍在他的臂弯里。
“去病,我们走吧。”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尾声带着颤音,“你和我,我们一起回河东郡,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不是马上要开战了吗?”我问。征战沙场一直是二舅的向往,为何偏偏此时放弃。
短暂的停顿后,二舅闷闷的叹息声自头顶传来。
“大汉人才济济,将领多的是,不缺我一个。”
我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
——相似的对话,似乎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思绪瞬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初夏。未央宫北阙,尚没有被拆毁的骏马场,还未曾兴建北宫的芳草地。黄昏的光晕中,一袭红衣的韩嫣,挡在鹅黄小衫的弟弟韩说身前,向马背上的帝王宣布着相同的话语。
“走,我带你回匈奴。”韩嫣伸出手,向韩说绽开一个笑容,一字一顿。
记忆中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背部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居然满掌冷汗。
“抱歉,舅父,我想我们可能走不了。”
“为何?”
“因为我知道,您爱他。”
第33章 33 围城
长安城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未央宫是围城里的围城,我现在就特别想出城晃荡。
从马邑回来后,二舅陪我在温室殿窝了整十天。这十天里,我日日苦练剑法,拿着削铁如泥的羊头剑到处挥,宫中的花草被我砍了个七零八落。
“别砍梁柱,小心房梁塌了。”
“别砍石桥,伤剑。”
“别……哎……”
二舅话才出口,拴狗的链子被“咔嚓”削断,狗监送来陪我解闷的狼犬甫一得着自由,立刻摇着尾巴撒欢地扑到我身上,一顿狂舔。
“由着他砍吧,情绪发泄出来也好。”天子暗戳戳地冒出头。我敢发誓,陛下当晚吼出那句话之后,肠子都悔青了,否则也不会没等二舅回答便逃之夭夭。这十天来他变着花样地朝温室殿送各地佳肴,齐鲁瓯越我吃了个遍。
其中一道菜很有特色,叫做烧豆腐,据说是淮南王刘安进贡宫中的新花样。
“这道菜不能让宫里那些清汤寡水的师傅做,应该让大衿娘用关中手艺烧,她总是放很多辣子。”我一边朝嘴里塞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一边建议。
“不喜欢?春陀,把这个撤了叫御厨房重做。”天子指着那盘豆腐嘱咐宦者,“记得多加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