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骨离魂_作者:管勾明月(16)

2018-10-06 管勾明月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香帅,对不住,”少年终于站起来,脸色发白,踉踉跄跄磕在桌角,“我先走一步……”

  “少侠没事吧?”苏蓉蓉面有忧色。

  “小友保重。”楚留香摆摆手,“湖州的鲢鱼好极了,来日得闲别忘和楚某一叙。”

  没事。少侠默默想着。

  他总不至于下毒毒死我。

  蛊毒发作起来是极疼的,像是有千万个裂缝从血脉中撕裂开来,方思明陷在被褥之中,牙关作响。他痛得神志不清,哆哆嗦嗦地抽下头上的发簪,又把它死死插进床榻里。

  白玉立刻就断了,四溅的碎玉被他握在掌心,皮肉外翻,磨出一手殷红的血。

  实在太疼了,但是不能出声————这是朱文圭教他的,会叫唤的都是懦夫,他看不起。

  不、不能出声!尽管他疼得几乎想把簪子插入脖颈——“你怎么能选择像女人一样的死法呢?雌伏在别人身下太久,你把自己当成女人了么?”——朱文圭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居高临下地露出鄙夷表情。

  父亲啊,是孩儿不孝。

  泪水毫无知觉地从眼角落下来。

  从前的他可以义无反顾地生殉朱文圭,人生于他尽是苦楚,毫无可以留恋之处,不错,现在仍然是苦的,苦痛至极……他却贪心了。

  幺郎啊……方思明开始想念少年。

  看来朱文圭从前不让他爱人是对的。

  自作孽不可恕。他恶狠狠地想,终于晕厥过去。

  “青青子衿佩,杨柳何青青,来日复何思,闻道于君旁……”再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窗外有孩童清亮的歌声。

  方思明摸摸湿透的衣衫,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死。用手肘撑了几次,也没能从床上坐起来。倒是因为动作太大,闹得一个冰冰凉的东西从帷帐上滚了下来,落在裸露的胸口。

  低了一看,是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儿,上,头刻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犬,像极了原先的主人,五彩细绳吊在上头一晃一晃的。

  少年前日去鸡鸣寺求了这丝绦,说是开过光有福缘的。

  可是佛祖也会庇佑我吗?真是傻瓜。方思明想到少年,便笑了,在袖上把残余的血都胡乱抹尽了,才伸手去握它。好在巫魇的力量实在强大,手上的皮肉已然愈合,在外处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手指还是颤颤巍巍,试了好几次才把玉坠儿抓在了手心。

  废物。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又握着那小吊坠儿躺在床上喘息许久。

  小东西温温凉凉,像是一片温柔的月光。

  他的人生只有一道光。

  时间不多了。

  “嘘——”阴恻恻的鹰哨声凌空响起,瞳仁碧绿的黑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它的左脚曾经受过伤,表情坚硬如顽石。

  辛苦你了。方思明拍拍它的脑袋。

  他扶着床侧站起来,表情幽深,像一竿孤零零的竹。

  一路上风声都甚紧,少年不住地催马,粗硬的砂石夹着风打在脸上,磨得他眼角不住地沁出眼泪;他什么都没有想,也好像把一切都想到了,却一步都不敢碰,只晓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果方思明真的走了,自己回去做什么呢?那间小小的、藏着缱绻心事的宅院,终究抵挡不了什么,江湖浩大,而他身如浮萍,无处可归。

  望见小楼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少年远远勒了马,心尖儿都颤抖起来。

  “照夜,照夜,你小声些。”他轻轻拍了拍玉狮子的头,压低了声音和它说。

  宝马喘着粗气舔了舔他,觉得这人的手实在太冰。

  小楼笼在一片空濛的月色中,少年使劲眯了眯眼,分不清里头是灯光还是月光。

  夹道的蒲桃枝叶圆圆的,像是被人精心侍弄过,院子里篱门半开,而被他咬牙切齿挂念了一路的男人枕着自个儿的手臂趴在石桌上,长发四散,睡意朦胧。

  ——他想得心都要碎掉的谜底,安安好好地摊开在一片月色下。

  简直像是梦境了。

  少侠不忍心惊动他,又忍不住想确认爱人还好好地在这里。过了半晌才在他身畔俯下身,轻轻问,“你在屋外做什么?”

  声音还是哑的。

  方思明揉揉眼睛,脸上还带着一段红色的印记,很困倦地冲他摇了摇头,“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