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还能走路,他被打的时候是剥了衣服的,这会儿衬衫重新穿在身上,淋漓的鲜血立即打湿了布料,蹭在破碎的皮肉上,疼得钻心。
那堆破布勉强隔绝了水泥地的阴冷,阿诚掐算了一下时间,准备闭眼休息一会儿,他毕竟是特务科的科长,对于审讯的规律了如指掌。一般第一次拷打会延长到24小时,他什么都没说,却不到9个小时就被放了回来,只能说明天有个重要身份的人可能要见他,不能现在就把他搞得太难看。
伤口火辣辣的,阿诚安静了一会儿,在朦胧的天光中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呻吟。
如果说选择这样一个身份是明楼做过最危险的抉择,那么拨通夜鹄的电话,则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一次越级。夜鸮这个人,是共产国际最顶尖的特工小组组织人,就算身份重要如明楼,也只能是得到这样一个号码而已。
这通电话并不能给明楼一丝的安定,仿若沸腾的油锅中落入一滴水,只能让煎熬的内心激起更焦灼的油花。
夜鸮从头至尾没有出声,只是最后用指尖在电话上敲了个内部的单节电码,表示自己知道了。碰了个软钉子,这是明楼意料中的事情。营救阿诚需要付出的精力和代价和阿诚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并不等同,组织近期人手出现空缺,如果要营救阿诚,定是要拿出近八成的成员,这样的代价,明楼自己都不能批准。而军统是不会出手的,尤其是周佛海一事,军统正为了如何救出明楼犯愁,事情就在阿诚这里出现了转机,为了稳住周,军统甚至有些拿阿诚的命来安抚周佛海的意思。
阿诚成了一座孤岛。
明楼一连三天都给夜鸮去了电话,他知道自己这样犯了错误,但他等不了,阿诚也等不了。宪兵队在城西小酱房胡同与缸瓦市相邻的北角搞了座二层小楼,专门用来秘密审讯身份重要的犯人,昨天,组织上的人递给他情报,阿诚被转移到了那里去,看上去情况也不太好。
情况不太好。几个字轻飘飘的压在明楼背上,让他喘不过气。明台受审时的那种锥心刺骨成百倍的叠加着,让他终究还是拨通了岩崎的电话。
周佛海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明诚。
这青年人和自己其实也算是相识已久,他永远是一丝不苟的,这一点同明家的所有人都一样。而相同中不同的是,这孩子身上少了点明家人与生俱来的矜贵,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明诚已然是很疲惫了,这是周佛海第二次来到审讯室,相比第一次,眼前人的境况可谓是惨不忍睹。
“真的有点难看了,阿诚。”周佛海伸出手来,为明诚拨开眼前凌乱的刘海:“你本不该是这样子的。”
他得不到明诚的回答,就接着说下去:
“最开始我以为自己高看了你,后来才发现,不是高看,而是小瞧了。”
阿诚没抬头,嘴里微不可闻的哼笑了一声。仿佛被这声笑所鼓舞,周佛海颇有兴致:
“挺妙的,真的,阿诚的脑子越来越活泛了,不错。你计划的很周密,现在我无论怎么做都动不了那条蛇,”周佛海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了:
“不过我确实有点生气。”
青年人终于抬起了垂着的头,带着伤痕和淤青的脸浮起一丝笑容,眼里倒映着审讯灯的一眸暖黄。
原来是这样的。周佛海在心里想:
和明家人与生俱来的矜贵略有不同,青年人的身上,有一种近乎清冽的坦诚与孤勇。
周佛海前脚刚走,岩崎和明楼的车就到了楼下。
明楼第一个下了车,他沿着小院溜达了一圈,对跟上来的岩崎道:
“这房子不错,宪兵队在哪里找的?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来还是第一次来。”
接待的人还没有来,一行人也不急着上去,就在下面闲走,偶尔从楼上传来些不似人声的嚎叫,每一次都让明楼心中一抖。
不是阿诚的声音。
心不在焉的走了会儿,迎接的中队长从楼门口小跑出来,将他们一路让进楼内。
二楼走廊尽头的大屋内,远远的就看到模糊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在晃动。这座楼的所有窗户都用红砖封死了,就算是白天也点着灯,不知外面日月。
走得越近,哗啦哗啦的水声也就越近,明楼心中升起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排斥感,他脚步一顿,站住了。几个人见他站,便也都站,岩崎回过头,狐疑的看着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