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就去了乐家大宅,老爷子对他白眼以待,几个小舅子也都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乐锴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话里都带着刺。小表弟性子随和些,只是拿他当透明人。
阿诚视而不见,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彬彬有礼的未婚夫,坐在一旁看这一大家子人说笑喧闹,看着看着就会发愣,露出笑意来。最小的小外甥交给乐倩文哄着,一起给屋里挂彩色纸练。乐倩文拿剪子把一叠缝好的彩纸曲曲折折的剪,展开就成了一朵错落有致的硕大花球。她举着花回身冲着阿诚摇了摇,正要问好不好看,就窥见了阿诚的神色。
他的目光软糯,看过来的视线仿佛边缘都是毛茸茸的,忽的察觉到乐倩文在看自己,就朝着她莞尔一笑,笑容却离她很远,不知道是给他自己回忆中的谁。乐倩文就在这一刻不自觉的想起来当初自己胡诌的那一句比喻。
像一头安静温驯的鹿。
鹿皱了皱眉,评价道:
“艳俗。”
乐倩文嘴巴一撇,扬手把那花球抛进了阿诚的怀里,走到他身边去倒一碗茶:
“亏我还想安慰安慰你,现在看来您这精神头儿挺足的,得了吧。”
说完啜了口茶,玲珑的腰身一扭,人就又跑走了,小外甥在后面追着她藕荷色的裙摆,伸着小手怎么也抓不住,咿咿呀呀的叫唤着,却忽然被人抱了起来,好奇的蹬着悬空的小短腿。
阿诚把小外甥抱在怀里,自己几步走到乐倩文身后:
“你欠我的人情,还作数么?”
乐倩文身上缠了彩色练子,一回身就哗啦啦的响,她忙着捋顺它们:
“当然,我不说虚话。”
她踩着桌子去挂那彩练,阿诚见状用膝盖顶住桌沿不让桌子太过摇晃。他臂弯里挂着小外甥,仰头对乐倩文说: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乐倩文低头分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说完。
“你知道,我有个弟弟在北平,是.......”
小外甥愣头愣脑的盯着阿诚动着的嘴巴看,突然一口咬在他下巴上,他停了停,在小外甥的衣服上蹭下巴的口水,惹得小孩子咯咯直笑——阿诚一直就有孩子缘。
乐倩文嗔了小外甥一声,下了桌子,和阿诚走到内屋的书画室里,才道:
“毒蝎?他不是殉国了吗?”
看着乐倩文煞有介事的瞪着大眼询问,阿诚顿时摆出一脸漠然,等着她自己把这段戏演过去。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乐倩文败下阵来,举起手:
“好,说正经的。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乐倩文压低了声音,深看了阿诚一眼:
“背叛了军统。”
阿诚点点头,毫不在意的承认下来:
“对。”
“你想让我照拂他?你可不要忘了我是谁。“
“算不得照拂,他也不需要,就当我这个做哥哥的胡乱操心吧。你在北平上层圈子,他现在一个穷教书的,以后出了差池你帮一把。至于你的身份......”他帮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你连中共特科的行动组长都见过了,如果真的搞什么花样,在那之前渡鸦就不会让你活着。”
乐倩文撅起嘴,想要把小外甥接到自己怀里,换来小孩勾着阿诚脖子不放,发出几声哭音。她作势在孩子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转身走了:
“不知趣。”
吃过晚饭,不尴不尬的坐了会儿,阿诚便起身告辞。乐倩文领着小外甥把他送到门口,倚着门帮他整理围巾和衣领:
“毒蛇的事情,我今早得了消息,上海方面组织了一次营救,失败了。”
阿诚刚抬起的头又低下去了,专注的看着乐倩文为他系围巾的手:
“好像谁都有他的消息,就是传不到我这里。”
“失败了的消息有什么好听的,军统方面还没有想好你在这其中能起到什么助力。”
“我的事情还麻烦你帮我上报,我已经开始,就不会收手,他们同不同意我都不管。”
“你会死的。你自己也有准备吧,不然不会说你弟弟的事情。我不劝你,我只是不明白,”
乐倩文鲜亮的脸上忽的灰暗下来,眼睛中却有近乎执拗的光,诘问道:
“当你们决定走出这一步的时候,是怎样想起那个被留在你们身后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