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便是越发地怨恨自己的父亲,幼年之时得不到父亲的庇护,少年之时缺乏生母的温暖,青年之后独自从军,血雨之中来去,生死不重要,却觉得,缺乏了亲情的日子,是那样的孤独。
孤独本不是找不着伴,而是碌碌许久,不知道将一颗心安放在何处。
方孟敖来之时匆忙,不过近年来和方孟韦通的信件,照片都捎过来了,见明诚总算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世,情绪也不像早上时候那么抗拒,便一张张地摆在茶几,指给他看。
明诚此时才仔细打量自己的同胞兄弟。
确实是一模一样,差别是身形,还有那双眼睛。
“小妹皮得很,才十五岁。我成年之后就在外工作,抗战爆发之后从军,那会儿她才八岁,从南京往重庆撤,一路上家小都是孟韦照顾,她和孟韦亲,打小就是孟韦带大的,要什么给什么。”方孟敖指着那张合照,“只要孟韦在,她就不长腿,十几岁了还要背着。”
明诚看着照片上的少女,笑得异常地灿烂,一看就是从未尝过世间的辛苦,天真无邪,丝毫不受尘埃的沾染。
明镜在一旁看着也颇多感慨,“以前呀,阿诚也是最疼明台的,跟他差不多,明台十多岁了还往你身上沾呢。”
方孟敖不知道明台,露出了疑问的神情。
明镜欲解释,明楼就接过话来,“明台是家里的小弟,差阿诚五岁,混世魔王。可惜命苦,前几年,牺牲了。”
有些事情,方孟敖真的不能知道。
明镜便也接过话来,“命苦不苦,有我们阿诚苦么,明台他福薄,家里上下疼了他二十年,说走就走了。”
方孟敖很想知道,也很想问,他的幼弟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委不委屈,然而在收养他的兄姐面前,这些话着实不好说出口。
他心里想什么,明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十岁来明家,衣食住行,从来不是下人。”明诚折了折手里的报纸,“我读书上学,留洋学艺术,没有明家,就没有我的今天。”
“十岁之前呢?”方孟敖紧追不舍。
明诚不愿意说那些事情,到底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孤儿院的院长嬷嬷捡回了我,后来被人收养了些时日,孤儿院的时候太小,说不上好不好,之后是贫苦人家,比不上明家的日子。”
“对不起。”方孟敖直愣愣地就道歉,“这么多年……”
“不过是命运,人胜不过天。”明诚活到这个岁数,最懂得的就是向前看,不回头,“兄长,我也直说了,生之恩比不过养育之恩,我是明家的人。”
“你是我们家的人。”方孟敖自然是不依的,“三十年不是一两日……”
“三十年不是一两日,我都过来了。”明诚摇头,“现在本来也不是和你相见的好时机,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下午我送你去梁处长家里,交代一些事情,你也趁早回西南前线吧。”
方孟敖心里万千滋味说不出口。
“你能去重庆一趟么?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们,父亲,你二哥,你姑爹和小妹,总让他们知道,你还在世上。”
明诚却沉默。
明楼见两人又僵持了起来,便发话了,“阿诚,方先生终究是你的兄长,好好和人家说话。至于重庆那边,现在不是时机,你也不可能离开上海,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
“大哥以后别再瞒我就好。”明诚看着明楼,“那一年我背着大哥也走了这条路,大哥亲口说的,这辈子我要么什么都不知道,做一个单纯的艺术家,既然已经下水,就一定要我跟在身边,不管生死,彼此之间绝不相瞒。”
“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明镜说道。
明楼却知道明诚的意思,这是他们之间的承诺,彼此之间坦诚相待,再无隐瞒,然后,生死与共。
明诚从军统训练班出来的时候,问过明楼,如果他早生几年,能不能做大哥的生死搭档。
明楼摇头,说是世上没有如果。
不是没有如果,而是如果早生几年或者晚生几年,两人就不会有相遇的可能,两人谈何走上同一条道路。
方孟敖看着兄弟两人,明楼与明诚,就像他和孟韦。然而他终究是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孟韦,亲兄弟之间,缺失的三十年的光阴,是补不回来的,生疏了,就是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