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蛰摸进来,自己的父亲前两日就见了派出去又回来的下人,然而却闭口不提家里小弟的事情,他憋不住自己的心思,想问。
“你不和木兰出去?”这一日是周日,木兰不缠着方孟韦就是有鬼了。
“爸,都两天了,你总能和我说说小弟的事情吧。”方孟韦赖着不走。
方步亭看看那份报纸,再看看眼前的儿子。
方孟韦,从来不会有那种神情。方步亭走了一辈子的明路暗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现在不是时机。”方步亭把东西收好,“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面的。生是方家的孩子,就一辈子都是方家的孩子。”
方孟韦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小弟在上海?收养他的人对他好不好?不能把他接回家吗?家里条件不比他那儿好多啦?”
“你要是真的吃饱了没事干,练琴去。”方步亭手边的纸上写的就是明诚在巴黎时候的履历,艺术系硕士学位,还是提前读的硕士。音乐系才子。政治经济系教授助教。
“不是吧爸爸,我多少年不练琴了?怎么……”方孟韦目瞪口呆,“我没吃饱,下去吃饭了。”
他还真不是说说,真的吃饭去了。
16
方家的下人不是特工,那点小动作,连阿香都不一定瞒得过,别提明诚了。
明诚默许了方家调查他的行为。
相见还未可期,让他们知道,他明诚这些年,不算委屈,过得好,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明楼知道这事,虽然隐隐知道答案,但是忍不住问了一下明诚——
“你那兄长回去,怎么给家里捎的信?还要亲自来查你?查明家也罢了,放心不下你,但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想想方家下人居然拿着孟韦的照片去打听明诚身份,明楼觉得,他还是高估方孟敖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给你卖命了,八面玲珑,你还不许我兄长留点本真之心?”
“越发长本事了,知道拐着弯子骂人,一骂骂俩。”
明诚白他一眼,“多少年了,除了会用‘长本事’了来挖苦我你还会别的?”
还有对明台就是说“我打断你的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明楼把明诚叫到跟前,整整领带,“这天可是要变了。”
然而对于明诚来说,天要变,钱要赚,人也是要吃饭的。
明楼知道他不放在心上,哪怕政局风云诡谲,放在一起,明楼和明诚一样,半点不怕。可是明楼,想得比明诚更长远。
常在戏台上唱戏,终有一日,会再也无法下台。
抗日会胜利,国共之间,还有一战。前者是共赴国难,后者,只能是骨肉相残。明楼终究不是神,不可能永远翻手覆手之间操控风云,他不想拿家人去冒险。
如果一开始,陷于黑暗之中的只有明楼,那么明楼会让全家迁往欧洲。活着,就骨肉相聚,他死了,他们也还活着,还是骨肉。
如今,明诚走不掉,明台也走不掉,就连明镜,也走不掉了。
“夜深了。”明楼看窗外,避开明诚的眼睛,1945年的春天,来得很早,然而总是湿漉漉的。让人有气无力。
“大姐和阿香回乡下了。”明诚的声音轻轻的。
明楼本想说来日还长,不差一时半会。
可是明诚自从方孟敖找上门来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平日里不经意之间总会不慎露出点明楼不知道的情绪。明楼知道明诚在期待一些东西,然而他不确定那些期待里,有没有他的位置。两人说好的,要一起万劫不复,一起坠入深渊。
但是明楼,愿意明诚抓得住一点救命的草,不用粉身碎骨。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明诚靠近他,留恋他身上的气息。
“白日那么长,足够想事情了。”明诚听着明楼的呼吸声,知道明楼又在想事情,“十一年了,我们的路,应该很快到尽头了。”
“新的路,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只是有的尽头,是悬崖峭壁,然,无路可退。
日本投降的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八月的上海,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暑热。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没有感情的声音。几千万中华子弟的性命,填进去了,回不来了。民族的苦难,血泪铸在历史的石碑上,不知道千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能对这样的苦痛,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