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滚滚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重叠的光影中,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到过分的银发男子一点点虚化,男子周身的光线如抽丝剥茧般缠绕,凝聚,又破开,他看到的便是一个温婉的书生,墨发如瀑,白衣胜雪。他努力回忆着刚刚分明看到的容颜,但那个影子却越来越飘渺,越来越虚无,如暴雨前散去的最后一片光,一点点破碎,在风中飘散。这一切不过是一秒钟,他拼命记着的刹那就被忘却,只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书生,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想要想起的东西,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我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暮色四合,路途迢递,借宿于此,还望小公子行个方便。”
“哦……”滚滚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人,大步走向熟睡的凤九,小心地给她掖了掖踢开的被子,便转身对书生下着逐客令:“你睡到那边去吧,我和九九一起睡。”
东华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眯了眯,这只是个小孩,却有很不一样的气场,尤其是……这一头银发。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你叫什么?……和这位姑娘,又是什么关系?”东华饶有兴致地开口。“我叫白滚滚,九九是我娘亲。”滚滚依然有些冷淡,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是不安。“那你爹爹呢?”“娘亲说我没有爹爹。”滚滚在凤九身边躺下,用杀人的眼神再次下了逐客令。等到注视着东华将铺盖挪到了庙的另一边,才稍稍阖了半眼。他的眼睫毛仍不时翕动着,似乎有什么响动便会立刻醒来。这个书生有一种莫名熟悉而亲切的气息,让他情不自禁地自报家门。他有些懊恼,生怕自己的唐突会给九九带来麻烦。
爹爹……月光如霜,洒在滚滚的鬓间,隐没在银色的发梢。他很久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以往每次问九九,她总尴尬地敷衍。神仙都没有爹爹吗?他相信九九,却总在心底渴望着什么。他忽然想起一个影子,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有着和自己一般银色的长发,一袭紫衣,高贵而出尘。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影子?他有些慌乱,脑海里却是乱糟糟一团。他终于沉沉睡去,始终没有察觉,有一个人影在他身侧站了许久。
又过了许久,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细细地揉了揉滚滚银丝散乱的头。
“滚滚,我是你父君……”
☆、第一境(3)
凤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今生的记忆如流水般在眼前潺潺淌过,到了她带滚滚逃亡的第一百年戛然而止,又续上了今天这半天被修改过的记忆。
重回的记忆有些心酸,她的心却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很好,我的记忆回来了。东华没有找到我,这便好。
她却不知,她的记忆,因在境中的缘故,只能到时间轴的这个位置,这样便与境中的世界齐头并进,却硬生生少了现实中最恣意快乐而幸福的四百年。
她缓缓睁开眼睛,夜色很浓。一滴泪无缘无故从眼角滑落,她慌乱地抹去。忽的,她轻轻笑出声来,笑着,又泪流满面。刻骨铭心的痛,历久弥新的爱,为什么要让我再度记起。
忘了,醉了,以为放下了,却在梦醒后,想起你,泪滑落。
她的泪水濡湿了衣袖,她慌乱地抹了又抹,却始终抹不干净。她微微抬了抬头,滚滚并没有被惊醒。虽然数百年的漂泊让他过分的成熟,但入梦后单纯的脸让人倍生怜悯。凤九轻轻揽住了他,将脸埋在滚滚的肩上。她忽然想起那个借宿的书生,不知他走了没。现在想起那番关于狐妖的谈话她有些发笑,青丘狐可是上古神祗,才不是破庙里随随便便的什么小狐妖。但她的心里却影影约约有些感激之情,这个人给了她一些久违的温暖,或者说,他的淡雅和从容,似乎有些东华的影子。
想到这儿,她使劲摇了摇头,她困了。明天再给这书生介绍一下自己吧,今天慌的,连自我介绍都忘了。
日光熹微。
凤九迷迷糊糊醒来,从滚滚身上爬起,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远处,一个雪白的身影,用勺子在锅里搅动着。粥的热气升腾,袅袅婷婷。
滚滚还在熟睡。凤九轻手轻脚地摸到那身影身边。“早。”书生温润一笑,雪白纤长的手指捧着一个碗,向她递来。碗里,雪白的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凤九舔了舔唇,犹豫着接过了碗。“那个……昨日忘记介绍了,我叫白凤九,那个是我的……孩子,白滚滚。”“怎么,昨日怎么也不肯说,今日一碗粥就把你收买了?”书生浅浅一笑,凤九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书生麻利地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轻轻啜着。凤九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慌乱地低下头。手中碗的温度发烫,喝了一口粥顿时感觉胸口都要烧了起来,片刻过去之后又觉得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