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江岁白潜下一半,热血上涌的脑子在漆黑寒水中降了温,左思右想,总觉得那男人处处透着怪异,不像师父的朋友,更不像个普通开棺材店的手艺人。
——可他却对我二人了如指掌。
——不行!
江岁白揪了关键所在,打定要问个明白,忙回身上游,原路返回。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方才凿破的冰面便又连上一层薄薄冰碴,他顶开脆冰,举目四望。
岸上只剩了他的衣服!
他咬牙切齿蹿出水面,只拎走那件霜白外衣,腰带也不束,就这么赤着脚飞奔。内息磅礴,踏雪无痕,不出半里,远远望见提伞慢行的那黑衣人。
“还我伞来!”
江岁白身形极快,欺身上前欲夺走男人手里收束的伞,男人似无防备,身形幽影般一晃,却不知怎地躲过了他的冲撞。
而他反应迅捷,即刻扭身反手抢伞,虽未能拽动紧握在男人手里的伞身,却抽出了隐于伞柄的细剑。
男人见被抢走了剑,脸色微变,将伞身拢在怀中,止步喝到:“沈问!”
江岁白手中的细剑一颤,剑意散尽,被他内功所凝上的霜气亦消,剑脱了手,飞梭似的窜进伞柄。
江岁白两手空空,目眦欲裂:“你到底跟我师父什么关系!”
“我拿他的三十年阳寿给了你!”男人不堪其扰地将伞扔在地上,割开手腕,却未见血,其中逸出团团黑气,游入伞中。
“沈问,你自己出来说!”
男人捂着手腕,伤口并未愈合,黑气仍不时飘散,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瘪下去,面无表情地骂道:“糟蹋了我一副好皮,回头又会被老白唠叨——看在你追上来的份上,我告诉你,江岁白,要是不想你师父魂飞魄散,就少他娘天天惦记着去湖底找尸骨……”
他的声音亦随着皮囊塌陷,渐渐变得微弱,终于消了音迹。
像衣服一样的人皮,软软曳地,不一会儿融进雪水中。
☆、第六章 昭昭晖光,独逐月轮
近乡情怯,莫过于此。
江岁白盯着陷进雪里的伞,一动不动。
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
他怕梦醒。
沈问也不敢动。
他藏在伞内幽深的黑暗里,本都做完了最后的诀别。
无常鬼给他渡的鬼气充沛,足以让他这一时破开伞剑的桎梏,甚至靠近徒弟周身,不受他那血煞屏蔽。
但他还是不敢现身。
怎么可能敢呢!
那样迷乱剖白的心思,那样羞惭卑劣的遗书,本是为了让徒弟放下过去,着眼未来——哪怕让他恨自己,也在所不惜。毕竟阴阳相隔,再无相逢缘分——然而他却视若无物,还是这么一步步,义无反顾地追上来。
而他沈问的心魂,在这湖边一同守着的三十年,连一丝一毫的磐石也未磨销。
藏着这样一日日浓厚的心思,他有何面目再为师为友?
再显出身形,无非惹人厌弃罢了。
可他连想一想徒弟厌恶的表情都不敢,怎敢动弹呢?
……
“师父,你出不出来。”半晌,江岁白蹲下了身,朝雪中长伞问。
“你要是再不出来陪我,我就投湖,跟你的尸骨作伴去。”江岁白说着,抄起伞就往湖边走,他故意不运功,任脚在雪中冻得赤红。
雪渐渐下的大了,方才他僵立多时,肩上发顶皆落雪。白衣,白发,白雪,色泽相仿,便并不明显,只是微冷。
身体不冷,心冷。
倏忽肩上一凉,一只冷冰冰的手帮他拂去了积雪。
“哎,徒弟啊——”
他的心,就这么简单地,热了。
……
“那时……为师的确,的确找不到能治愈你更合适的法子了。”
沈问结结巴巴的,差点要以为自己不是鬼了。
江岁白拉着他的手,去哪也不放,无论做什么,也仅用另一只手。这会儿回到岸边,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磨蹭了半天,终究没法儿用一只手系腰带,理直气壮地将一端递给他:“帮我。”
他凑的更近了,胸膛几乎贴住沈问的身体,左手绕到背后摸到沈问的手,顺着牵起下垂的另一端腰带。整个过程,他的视线一直定在沈问身上,似乎怕一转眼他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