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扶住脸色惨白的智化,发现他通身滚烫,脉搏虚浮急促,知道是受了暑。青木本来无心吃饭,于是一面命令宪兵们先吃,一面让伪军队长准备凉快安静的房间安置智化,安置完毕,命令快煮绿豆汤送来,又要了桶新汲的井水,就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智化仰面躺在木板床上,青木解开他穿得一丝不苟的军衣,累累乌痕裸露出来,几乎看不清皮肤上纵横的陈旧印迹。
无论是排谍刑讯的旧创,还是拳打脚踢的新淤,都是拜他所赐。青木扪心自问,智化晕倒绝不能归结于文职没有经过太多体能训练,无论谁经历过这些都会身心俱疲,何况是认真到偏执的智化。
有个声音在青木心底敲击:是不是怀疑错了?他竭力忽略这声音,它却一阵比一阵敲得重,重到隐隐发疼。
炮楼上值守的日本宪兵已经饥肠辘辘,伪军从下面爬上来,讨好弓腰:“太君!小的来换岗,太君去吃饭吧!红烧整鸡!”
日本宪兵又热又饿,本来也没把这小小据点放在眼里。心想下面也该有吃完的宪兵,不放心伪军,换个自己人来也好。
刚一转身,脑后被重重一击,天昏地暗。
厅内吃饭的宪兵平时很少见到整只鸡,难得青木不在场,可以无拘无束,正手撕鸡腿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上菜的伪军端着盘子,突然从盘底抽出匕首。
打扇的伪军、倒水的伪军、往来穿梭伺候的伪军,同时亮出各种杀人利器,转眼间毫无防备的日本宪兵死伤大半。
午后热风贴地卷过,大片血迹很快变黑变干;风吹过窗前绿树,却又被树叶滤得清凉。
青木拧了毛巾给智化擦脸擦身,原本喷着寒气的地下水从智化身上流下来,泛出微温。
智化打个冷颤,眼睫簇动,想要睁开。
“东条君?”青木低声叫。
也许是冷水非常有效,又或者是听清是青木的声音,智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敞开胸膛躺着,青木正拿凉毛巾敷上他额头。他顿时惊得一抖,支着身体半坐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床下。
青木接住智化,送回枕上:“东条君需要休息。”
“属下没事。”智化挣扎着要起身,青木想要按住他,却发现除了胸口以外遍布乌青,无处下手,只好朝着心脏按下去。
急促的心跳拱着他的手,虚弱而诚挚——这种感觉,多么像是忠贞。
“属下……真的没事。”智化扫一眼青木按在他胸前的手,想要掰开,又觉得失礼,眼神惶恐无奈,像是胸口压了块烙铁。青木看不下去,只得主动把手拿开。
这样一折腾,智化完全清醒了。撑着床板坐起来,虽然军服后背都已经被水浸湿,他还是一颗一颗地仔细把衣钮扣回去。
“司令官吃完饭了?”他扣好最后一颗衣钮,眼神恭谨。
“一会他们来送绿豆汤。”青木答非所问,顺脚把智化的皮鞋踢到远处。他知道这个极其守礼的部下绝不会当着他的面劈劈啪啪走过去穿鞋。
“司令官不用介意属下。”智化失望地看一眼床和鞋的距离,改成正襟跪坐,“司令官请去休息……不要因为属下,耽误和谈的行程。”
“你很关心和谈?”青木忽然问。
智化深深行礼:“属下戴罪,不该逾越。”
“不是。”青木摇头,“我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这是……”智化犹豫。
“这是命令。”青木恢复往常的平淡语气,“说出你的看法。”
智化吸口气,开口:“帝国军力有限,继续向平津扩张,不仅满洲难安,还将招致更大国际压力。如果陆军省适可而止,撤出滦东,不仅实力得以保全,也可以避免战线拉得太长,后手不接。”他再次行下礼去,“玉碎是军人之荣,保全是军人之幸。然军人服从调遣是天职所在,不敢有违……属下只愿为两国平民乞命。”
青木鼓了两下掌:“东条君,我收回在车上的话。”
智化愣住。
“我在车上说,如果你在上海和谈之后仍然像现在一样安静清白,就和你生死一处。”青木微笑,“现在我说,智化,你安静清白,我愿和你,生死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