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赵珏只要来这里,都会泡上一壶茶,但是不喝,只是借此告诉他,自己来了多长时间。
茶已经快凉透了,赵珏等了很久。
“是赵大队长,还是……襄阳?”明凤华低声,最后两个字已经轻到听不见。
“是襄阳。”赵珏欠欠牙缝,搂过明凤华细韧的腰身,嘴唇贴上耳畔,如同亲吻:“中马城的鬼子盘问我的时候,说发现有人从通风井下去了,很可能掉进背荫山地下,问我有没有其它出口,命令我去找当地人继续调查,鬼子也要搜山。他们半个月前把通往地面的落水洞炸了,那是禁地没人敢下去。至少五百米深,人凶多吉少。”
“你是说……”
“鬼子列了八个失踪犯人的号码,其中有KD376。我送的卷宗我知道,这个编号是展昭。”
“有出口么?”
“我不知道!”赵珏胸腔低吼,“就算有出口,五百米的高度,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他下去一定有原因,很可能是为保护证据而无法脱身。不然外面打成那样,他有爬通风井的体力,完全能够突围逃脱!”赵珏握住明凤华纤长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我不知道鬼子现在对我还有多少信任,但我能肯定这一路没有盯梢。你上背荫山去找许大当家,把这些话告诉他!跟他说赵珏现在穷途末路,念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莫计前嫌!”
赵珏越说越快,最后变成喘息,大半体重压到明凤华身上。最后一个字刚一出口,明凤华觉得肩上猛然一沉,赵珏失去了知觉。
明凤华把赵珏放下,拿起残茶一饮而尽。目光冰冷深寒,完全不是婉转承欢的戏子眼神。
槐影荫荫,在地上印下斑驳痕迹。
后院密室里,明凤华从墙上翻板里转出电台。赵珏发给上方的一切电文,都是在这里接收并转发。这是包括赵珏在内无人知晓的绝密,唯一的操作者只有明凤华。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等来襄阳刺杀黑狐得手的消息。现在襄阳回来了,除了亲口告诉他的这些事以外,也仍然没有这项任务的结果。
电台沉默,没有任何记录留存。明凤华盯着电台,手用力握住椅背,拉开椅子坐下。
襄阳不但没有刺杀黑狐,而且还要做先斩后奏甚至斩了也不想奏的事。明凤华敏感地察觉到了襄阳身上的反意。
戴上耳机,世界变得毫无声息,遥远的南京在这无声世界中触手可及。但是平生第一次,明凤华脑中出现的不是他愿为之肝胆涂地的党国上级,而是他正要上参的襄阳。
襄阳买下宅子送给他,是他被徐恩培折磨了一夜一天之后。那天晚上襄阳在半明半暗的床头灯下细心照料他身上每一道隐秘耻辱的伤痕,熬了参汤喂他,在身后拥抱着他直到天明。明凤华看到描金筷子露出恐惧眼神,赵珏一句不问默默地换掉。从此以后坊间都知道明凤华是皇协军赵大队长罩的人,连徐恩培也收敛了许多。赵珏私人买的宅子不是新建的联络点,大队长和戏子也不需要走那么近,赵珏为他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同僚的义务。赵珏在人后从不越礼,然而公开场合两人偶有逢场作戏时,赵珏流露出来的,是连自小在风月场中长大的明凤华也分不清真假的情意。
但是,那些事都是在限度以内的。今天发生的这些,不一样。
明凤华揿下按键。
“洛阳呼叫南京。”
对方很快回电:
“南京收到。洛阳请讲。”
“襄阳未能执行刺杀命令。隐瞒重要事实不予汇报。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然后洛阳开始发送襄阳没有上交的情报。他的发报动作熟练稳定,手心却沁出冷汗,明亮凤眼映着桌上淬毒匕首的幽蓝。
静默,长久到令人难以呼吸。
洛阳的指尖越来越凉。
电报的嘀嗒声在他血液几乎凝固时突然响起:
“即命哈尔滨站站长洛阳取代襄阳执行任务,秘密监视襄阳。必要时格杀勿论。原联络方式不变。完毕。”
洛阳摘下耳机,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虽然我不愿相信襄阳真会谋反,但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不起党国。
赵珏并没有昏迷太久。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盖着明凤华的缎被,床头放着明凤华最喜欢的冰瓷小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参汤。赵珏端起来喝了一口,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