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不想继续读书了。”她诚实地回答道,朝我吐了吐舌头,“你呢?我猜你应该要读研的吧。”
“是的。”
“还读历史吗?”
“不,想转中文。”
“哇。”她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我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有回答。
为什么。真是个十分犀利的问题。
她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挠了挠头,笑着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很喜欢文学的人。不像我,一看书就想睡觉。”
她喜欢勃朗特三姐妹,喜欢《简·爱》胜过《呼啸山庄》和《艾格尼丝·格雷》;她也喜欢毛姆,但最喜欢的不是《月亮和六便士》或《面纱》或《刀锋》,而是《旋转木马》;她没看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却耗了一年把《战争与和平》啃完了。她说她一读书就想睡觉,天真无辜的样子骗得过所有人,但怎么能瞒得过我。
我曾经将她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倒背如流地记诵,她怎么瞒得过我。
我朝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周泽楷艰难地移动着臃肿的身躯,终于付款领到了号码牌。他又艰难地擦过人群挤到另一条队尾。林卿有些看不下去了,“哎哟”地叫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冲上前把他拉出了人群。我站在远处,听林卿对他说“帮侬讲了我来排的呀,侬过去帮伊讲讲闲话伐是蛮好的吗?”,她的方言比她的普通话更加轻盈糯软。
周泽楷被林卿推到了我的身边。
他伸出手,有些无措地挠了挠戴着棉帽的头。隔着墨镜镜片,我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热伐,要不要去冷却一下?”我问他,手指指远处盥洗室的标识。全怪林卿,普通话一级乙等的我都被带出了方言腔。
周泽楷摇了摇头。
我点头,倒也没再勉强。
我沉默,他不语。我有些尴尬难堪,他亦然。但他有全身的武装保护着他的情绪,我却只能将这份尴尬浮于表面。
“你们怎么过来的?二号线人民广场换一号线?”我徒劳地寻着话头。
周泽楷点了点头,隔着口罩我都能想象出他的脸微微泛红了。
“你家还住在中山公园那里啊。”我笑了起来,真怀念。我记得以前为了能和他同走一段路,我每天都刻意走反路走到他的小区那里,目送他走进单元楼后,再穿过小区绕个远路到中山公园地铁站去乘地铁2号线。真是好笑又疯狂的小时候,“怎么想起来逛淮海路的?”
“她外公住院,来探望。”周泽楷回答道。
徐中心医院确实在这附近。我点点头,沉默。他甚至也不会虚伪地问一句“你呢”,而是任由话题走向了终结。
阔别多年的重逢,他没有问我这些年是否正如他所言“事事顺心,学习顺利”,他甚至都不像林卿一样客套地询问我现在身在何方,又即将身归何处。我对于他而言,始终是个不相关的闲人。
我又不是那个可以与他一起为了未来而奋斗的人。他的未来里从来都没有我。
他垂下头,似乎在自己的情绪中沉湎了一会儿。忽然,他抬起了头。
“你还看比赛?”
他突如其来的主动提问吓了我一跳。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双肩包上挂着的丁零当啷作响的轮回队徽。一时间,我的情绪竟从悲愤委屈转变为了羞赧。
“看,而且我现在喜欢轮回了。”我朝他笑了,“你们每场我都看直播。”
其实我说谎了。我从来都不看直播,永远都等待结果出来后才在网上找视频回放。轮回输掉的比赛我是从来不看的,我只看他们赢。
我只想要他赢,我不愿他难过。这种话就算是写出来,也怪肉麻的。
他点点头,没有回答我。他应该有些害羞地垂下了眼睑,我知道他。
“感觉还挺奇妙的,”我垂下睫毛,朝他微笑起来,“以前的老同学变成了大明星,我啊,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真是个亲热又疏离的词语。
“希望你们之后的比赛一切顺利呀,周队。”我笑着对他说道。周队,我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还挺新奇的。
我记得我以前只叫过他全名,周泽楷,但我却在心里管他叫泽楷。我曾经希望,当事隔经年我与他重逢,我能壮着胆子学着日记里的我一般叫他一声“泽楷”,也不负这些年来的每一场沉默,每一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