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脸上有凉凉的湿意,凝成了两把细长的冰刀,割得人心里生疼。
这是什么鬼地方,能让人抛下身后的白发老父和牙牙幼子,告别生养故地,到这儿喝风吃沙来?
可总有一些人能顶住毒日风霜,像根顶天立地的梁柱一样杵在这片土地上,任凭浑身撕裂流血,纹丝不动。
他们身后隔山拒海的地方,就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公孙策用力地抹了把脸,吞下去带着颤的一口凉气。
“大人可是有何感触?”
“什么意思?”公孙策偏过头,在一片连天呐喊声中反问他。
贾宗良:“自古兵列阵前,冲锋陷阵的都是那些无位无权的普通人,其中很多人甚至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军中混口饭吃。他们被敌人的兵刃绞成碎末,还不如一粒的砂砾更重。除了亲朋旧友,还有谁记得?”
公孙策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他们可真是……再不值也没有了。”贾宗良苦笑一声,说道,“凭什么世族天生权贵,寒门注定卑微?凭什么出身能决定一个人呢?我知道公孙大人聪慧如此,凭的都是真本事,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他的几个手下也都露出不忿的神色。
公孙策看了看他们,再回头看了看惨烈的战场,轻声道:“那陈大状辖地之内、轰天雷下的无数孤魂,你又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
“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没有必要的牺牲,怎么能成大事?”贾宗良摇摇头无所谓道,似乎对公孙策无谓的“优柔寡断”十分不满。
大抵自古以来,在面对“注定要死”的千万众冤魂之时,无数“成大事者”的倚仗都是这句话了。
公孙策眼观鼻鼻观心,觉得此人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再和他说这些简直白费口舌。
他还记得庞统那个塞在床下、走到哪搬到哪的破旧木箱子,里面满满地装着那些殒命将士们的遗物,有些放不下了的还另外仔细收好。
还有他翻看了账册才发现的、年复一年准时送到西北数地的抚恤金,每笔不算多,但满打满算起来也是一笔大的支出,这都是李军使劲浑身解数从军备里省吃俭用才抠下来的。
寒水刀风的数年黄土白骨,不是每个人都不记得。
草场上激烈的战局暂告一段落,染红的地上满是残肢断臂,两方都暂且退避到了各自的营地。公孙策他们于高处观局,还能发现一些出来收拾残局、巡逻观望的后勤小队。
几人静默了一会儿。
“庞统是不是性命无虞了?”公孙策突然问。
贾宗良看向他:“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呵。”公孙策道,“庞统若是真出了事,你还用将我掳来做什么筹码吗?”
“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庞统确实重伤,不过已经醒过来了。”
公孙策暗自长出一口气,感觉胸中顿时松了不少,这算是他数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日日夜夜地叫他提心吊胆。既然庞统无事,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可是庞统没事……大人就性命堪忧了。”贾宗良挑起嘴角,目光闪了闪。
公孙策拍干净袖子上一层薄冰,浑然不在意地笑道:“祸福无偏,生死又有何惧呢?”
贾宗良左看右看,也没从公孙策身上找出点害怕的意思来,最终自觉无趣地挥了挥手,让侍从盯着公孙策,众人原路返回。
身后,风雪汹涌而来。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山林中空旷的平地上,燃起了一小堆篝火。
公孙策身上的束缚已经除去,活动了一下略有些酸软的手脚,与贾宗良他们围坐成一圈,伸着手烤火取暖:“我感觉浑身使不上力,是因为这个……叫什么眠的毒/药吗?”
“没错。而且数天之内若是得不到解药,你的身体会被此毒侵蚀殆尽——也就是死了,所以大人最好听话一些,说不定还能留下一命。”贾宗良上下打量他一通,“不过中了毒还像公孙大人这般悠然自得的,我倒还真没见过几个。”
公孙策也不管他说什么酸话,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地想事情。
他本以为到了西北边关就是到了庞统可以掌控的地界,因此无意间少了几分防备,才会中了这种下毒的阴招,以至于现如今进退不得,很可能还会被当做牵制庞统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