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将相父抄写的那些书简,在惠陵前,付之一炬。我想父亲在天之灵,看到这些也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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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我这样,才让相父失望了。说我妄自菲薄,引喻失义。
“那又怎样?朕始终只是汉家刘姓的一个符号。”我低声道。
“符号?”相父亦低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我:“陛下以为何为符号?季汉如今便是偏安一隅,亦有诸多豪杰之士,良实之臣,庶民男女,愿意为此符号而舍生忘死。”
我默然不语。我真的不明白。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仿佛都与我无关。他们都是记着父亲的恩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相父彷佛能读出我心中所想似的,缓缓道:“是的,此故与先帝知人待士,恩泽广被有关。然亦是因为陛下与先帝为汉室帝冑之后。百姓万民,存忠孝,明大义者,即便见宦官乱政,奸臣当道,家国倾覆,仍依依哀恋旧朝,恻恻思慕故汉…孤臣庶子,既见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岂可不思做中流砥柱。宁随汉鼎而玉碎,亦不愿做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令这乱世浊浪,淹没天下…”
相父一字一句道来,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我听着亦觉动容,轻声道:“朕虽不能全然体会,亦可想见相父自年轻时开始,便是以大汉为信仰吧…相父心存忠孝,温柔慈爱,以苍生为骨肉,而心怀天下。碰上了同样如此的父亲,亦分不清此心是相父之心,还是父亲之心,故而舍生忘死相随…”
“是,”相父欣慰微笑道:“陛下知道这一点,足见聪明智达。陛下不曾经历过,自不明白大汉列位先帝创业之艰难,守成之不易。有汉以来四百年,以孝义治天下,礼乐盛行,河海晏清,百姓渴仰归心,若婴儿之望父母。便至倾颓,幸有先帝起于草莽,德范遐迩,仁爱信义遍及四海,高祖之风,明并日月,更将继光武之志,怎不令人振奋,思效死力?”他说着,自知忘情,复摇了摇头:“陛下仁孝温良,亦是方当长成,还望念先帝生养之恩,殷切厚望,莫再引喻失义,以失众心。”
“相父…可以不提父亲么?”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衣袖。其实我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整个人埋入他怀中:“我有相父,自然可保平安…相父总摄朝政,众心所向亦是相父,又与朕什么相关…”
相父默然片刻,缓缓挣脱,竟是跪了下来。我方觉自己又引喻失义了,慌忙扶他。却听相父沉声道:“陛下不念先帝,难道亦不念臣十数年教导。今出此言,实令亮痛心。陛下如此,亮岂能心安。”
我又气又羞惭,若是幼时这样被军师斥责,早就哭了。我一时怔然站在那里,呆望着他。
我也曾看过相父这样跪在父亲面前,可气氛为什么就那么不一样?跪伏于父亲羽翼下的相父,安心,宁静而澄澈,有如一泓碧潭。父亲扶起他,君臣二人一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想这就是鱼之有水,龙戏于渊。于是甘霖降下,百姓皆得滋润。
而我呢…为什么我不论怎么做,都只能令他失望痛心…碧潭之中已经无鱼,我还总是耗费相父的心力,要令那潭水一寸寸流干,直至枯竭吗?
思及此,我弯身扶着他,轻声道:“相父近来身体可好些?睡眠饮食如何?”
相父怔然抬头,我觉得,他大概是从我的话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吧。或许也恍惚间在我的面容上看见了先帝。
我哽咽道:“相父,我闻忧能伤人…相父军事政务繁忙,朕实不该再令你忧心如此…我必会悔改的…亦会深追先帝遗诏。”
不过我只是一时悔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究做不到他与父亲所要求我的。
乃至故国沦陷,我都不曾后悔。虽有遗憾,但我亦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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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洛阳后的某一个正月元旦,外面的街道张灯结彩,百姓欢庆,热闹非凡。我出去游玩一圈后,回来有些困。正在榻上打盹,隐隐约约听着外面有人歌唱: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是在歌颂司马炎的吧。以前在汉国,人们也唱类似的曲子,歌颂我父亲与诸葛丞相。不过…很久没听过了。
数十年来,我没有梦过父亲,没有梦过相父,甚至逝去的任何亲人。但这一次,父亲就在这欢愉的歌声中走入我房中,他一身金色明光铠,容貌焕然,像个三十几岁的,年轻英武的将军。而且全身都散发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