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果然小了下去,影只觉倦极,靠在树底喘息片刻,望了一眼那已起了袅袅炊烟的成家小院,便往那边跑去。他跑得很快,不到半刻钟便已到了院门前。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竹娘正坐在马车上,拢着肩头那一围鲜红的披风,心宁手扶着车辕,像正要上去,抬头远远地瞧见了影,便露出笑容来:“早啊阿景。”
“你们要上哪去?”影喘息着问道。
“几个亲戚朋友今日傍晚要来拜访,我同竹娘去镇里买些东西。”成心宁笑道,“你留在家中吧,要过年啦,玉泉院的道士们常来镇上作法,别再将你捉去了。”
“怎么又去?”影一愣,忙问道,“你们昨日不是才去了吗?”
成心宁却似没听见似的,爬上了马车,同竹娘说了两句什么,两人便驾着马车往鹦哥镇去了。
“你不是昨天才去了,还给竹娘买了头钗吗?喂、喂!心宁……!”影叫他不住,心中不安更甚,想要跟去,却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实在想不得更多了。他浑浑噩噩地睡了一阵,便听得院子里隐约有奶娘在喊着心宁儿子的小名,又间或有孩子的啼哭声,他努力想醒来,却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根本无法动弹。他觉得自己好像浮在空中,铁灰色的层云就在自己头顶,那张灯结彩的屋院就在自己脚下,心宁踏着晚霞归来,牵着竹娘的手,面上是带着笑的。后来又影影绰绰来了好多宾客,在院子里摆了四五桌筵席,有饮酒的、吟诗的、兴致起来摸出竹笛吹上两声的。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多的声音,纷纷杂杂地挤在他耳朵里,晚霞与灯笼将整个热闹的院子烧的通红,像火,像血——那分明就是燃烧的火,就是流淌的血!所有的声音都被撕碎,黑衣人手中雪亮的刀锋利落地抹过每一个人的脖颈,快得像作一场秋日药田里的收割。
彻骨的寒意从影的心底漫了上来。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脚下血流成河的泥土,抬起头来,正看见成心宁将竹娘护在身后,错乱着步子跌跌撞撞地退到自己身旁。那紧逼而来的杀手似笑了一声,举起刀来——
“不!”影厉叫了一声,以身体迎向那匹刀光,可他回过头去,只看见心宁一双渐渐无神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那把穿心而过的刀,而自己,一个无形无质的影子,怔怔地站在他身前看着他,僵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好似自己亦被那把刀穿心而过,劈作两半,一半留在过去,剩余一半,不晓得要飘零何方……
“影哥!”
影猛地睁开眼来,便见得满眼黄沙与黯蓝的天幕,眼前那人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成心宁,只是穿着太白的夏装,面上带了几分忧色与欣喜:“影哥醒了!”
“是……阿竹……?”影哑着嗓子犹疑地唤了他一声,才吐了三个字,只觉哽咽难言。
“是我,还有云山!你被困在阵中,总算将你唤醒了。”应竹说道。
影却似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怔怔地盯着应竹的脸孔,怔了一会儿,竟差点落下泪来。应竹瞧得愣了,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唤道:“……影哥?”
影听得他一声轻唤,回过神来,垂眸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我没事……云山呢?”
顾云山吐了口气,将混入阵中的一道剑气引回,将膝上驱影长剑收入匣中,朝二人笑了笑,道:“段非无这阵当真难解,若非你这梦中有小时候的阿竹,我怕当真要黔驴技穷了。”
影稍稍理清了思路:“……原来是你将阿竹送进梦中,我还当见了鬼了……”
“修为有限,只这片刻功夫,便抵上我打坐半日呢。”顾云山应了一声。他眉宇间略有些倦色,显是破阵损耗了不少心神,可嘴上却还是打趣道:“我与阿竹赶来,只瞧见你一人坐在阵中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我看啊,这山门蹲的称号,我是该让贤了!”
“你啊……”影失笑,其实在阵中最后一段时日,他开始在夜间昏睡,白日里也觉得困倦渴眠,心中未尝不觉得蹊跷。可他总想着与心宁再多呆几日多呆几日……现在想来,只怕再多耗几天,就再也醒不来了吧。
影默然片刻,站起身来,遥望向乱石丛生的戈壁,沉声道:“走吧,我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