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之大,三百六十五行,行行都有自己的名典圭臬,同时也都有不成文的行规用来心照不宣,刑名界亦如是。但非极刑,其实都有轻重缓急之分。里面花样之繁,门道之多可谓博大精深,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例如“隔山打牛”,便是指必得让人受完刑后还是囫囵个、完整无缺的,看上去没遭多大罪,实则败絮其中,肠穿肚烂;还有叫“描骨画皮”的,正好跟“隔山打牛”相反,表面上或皮开肉绽,或血肉模糊,惨烈得不忍直视,实则內腑筋骨也就擦破点油皮,这一招难度之高,堪称“之最”,另外还有什么“骨肉相连”、“一杖红尘”诸如此类,无奇不有,不一而足,均乃“刑名绝学”。
其中这分寸手法的把握最为要紧,着实是门艰深的学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半分差池便是天堂在望,地狱相闻。
当时,星旧本要安排个内行高手行刑,耍个“描骨画皮”护卡索周全。可这位神皇陛下竟执意自戕,而且对自己也痛下杀手,没半分放水。弑神剑与他神魂相连,原是伤不了卡索的,然而卡索鬼使神差地自行换了把威力堪比“弑神”的剑,一剑之下,不单拔了魂,伤了元,还差点儿魂飞魄散。星旧情急之下,顾不得万年传承,百代祖训,监守自盗,偷了镇族之宝——定魂戒,这才堪堪将卡索三魂七魄中的一魂死死钉在了体内。自此,卡索却没了神力,成了不折不扣的凡人——还是个领了“残疾证”的凡人。
那日迫于形势,当众摘下定魂戒,差点儿让碧绾青再次魂飞魄散。其实若能以上古神力为继,他倒是可以短时间内再次呼风唤雨,只是他单薄脆弱的一魂着实扛不住强大的上古神力,即便强行收回,也无异于饮鸠止渴、剜肉补疮,扬汤止沸的结果只能死得更快。
话说弑神剑又归于何方?原来行刑之前,卡索不声不响来到融塌了的冰幕前,将弑神剑掼入了冰幕核心——冰种。他早已打定主意,自施拔魂,待他魂飞魄散,他体内失去桎梏的上古神力便会自行寻找归宿,而弑神剑便是那个归宿。只要有足够的上古神力驱动冰种,冰种便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筑造出新的冰幕。如此一来,即便他身死,千年之内,火族也再无进犯之机。
如此说来,神皇陛下这作死的排布果真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令人肃然起敬之。可是,论私心,卡索的仁义不过是顺带。他若想在不伤人伤己的情况下,解救个把人,防患个兵祸,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君子之所谓君子,便是担当了自己,还要担当别人,乃至于天下,功与过从来都泾渭分明,万般不屑于以功抵过的无赖苟且。可是,天下乃万物之天下,蝼蚁之身何敢狂言一个担字?
然而端方君子如卡索,还是觉得自己有愧于列祖列宗,有愧于黎民百姓,有愧于心头肉——好弟弟……他担尽了所有,便只能以死谢罪。而死前,无论如何他也得做些弥补,谋个筹划。
可见,照汗青的丹心也好,铁卷上的大贤大忠也罢,其实都不是死在权力场的角逐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不肯转圜屈就的三贞九烈上。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如需流血,愿从我始。
只是,历史从来不乏热血,也乐见于热血,不过它从没有因此而停留过。
而史册对于那些极端“三贞九烈”的标榜,却无异于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对原本顺其自然的事过度褒扬,颐指气使地批评不愿雷同的芸芸众生。把道德衡量的标尺抬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似乎不流血不足以尽忠,不身死不啻于苟活,不割肉喂母、卧冰求鲤便是大大的不孝,不起早贪黑、卖身殒命、抛妻弃子则是十足的混吃等死。而大千世界里的三教九流,各有各的城府准绳,各有各的不可告人,各有各的委曲求全,无法兼顾的妄加揣测指责只能适得其反,既孤立了曲高和寡的标杆,又推拒了无数酝酿中的求上求进之心。
于鹏鸟前捧赞游鱼之凫水,于灼日前标榜星辰之浩瀚,何其蠢也。
呜呼!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乱象横生,有圭臬。是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也!
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卡索真是不想活了,故意作死。或许流年不利,八字带煞,霉运压顶,先是险些国破家亡,接着他突然发现差点儿灭了整个冰族的竟是他日思夜盼的好弟弟,最后连找死也没让他死成。他终是变成了凡人碧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