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苍离走出了他的伞下,走入雨中,在木椅上坐下。
大雨倾盆,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晰。那人浑身被雨淋得湿透,眸中光华霜雪。
在钜子的亭子旁,还停着一辆雕花凤尾纹的车辇。猩红帘后,一个孩子的身影坐在其后。钜子尚未说话,众人就听雨声中有一稚嫩的童声问,“他便是默苍离么。”
那语气声调与北宫的上官夫人相似,俱是羽国皇族才会用的习惯。
这孩子的侍从轻声说明了原委。也不知为何,车内传来了他轻轻的笑声。
寒假后,羽国就将自己的储君太子也送来了墨家。这孩子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就也随着家族加入到这场争夺当中。
师者先行发问,是例行的“兼”、“爱”、“策”、“谋”四论。随后就是当场考核古策论,九算中,有人抽出一卷清定经中的论策,要他作答。这段论策论的是战策,战场杀伐,以兼爱之心而论,何者可杀,何者不可杀。
默苍离说,依我看来,无人可杀,无人不可杀。
满庭喧哗。
钜子道,“以兼爱之心论战,无辜者也可杀?”
他说,正因以兼爱之心杀伐决断,才知生死之重。不可无端而杀,不可为私利而杀,是谓不可杀。一局而终,为局而杀,世人可杀。
“世上有千万人,你选择为这千万人,牺牲其中的几个人——那被你牺牲掉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性命就比其他人来的轻贱么?”
“一视同仁。”
“你选择保全多数。而人之生死无价,既然无价,如何可为多数牺牲少数?”
“师父认为生死无价,是否世人生而平等?”他自问自答,道,“学生以为,世人平等,正因平等,故而等价。为世人之战,牺牲少数几个人,在我看来并无不妥。”
这场论策的重点从生死偏移到等价,等于回到最初。九算嗤笑,道,“那就如你说的,世人平等,牺牲的人性命并不比其他人轻贱,你又凭什么决定去牺牲他们?”
默苍离骤然问,“倘若此时,我与羽国太子同时身染恶疾,而只有一粒救命之药,师父会救谁?”
钜子那边沉寂了片刻,反问,“你认为我应该救谁?”
“救我。”
他的回答简单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同时,太子的车辇旁有侍从厉声喝道,“放肆!”
“为何救你?”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在此刻发文,默苍离看向自己的父亲,神色平静。“他是羽国贵胄,你不过是平民百姓。为何弃他不顾?他若有不测,皇室就将进入王储之争,多少战乱因此而起。”
“只因我想活下去,我便会让人救我。”他道,“而太子亦想活下去,所以也会让师父救他。每个人心中,应该活下去的人都不同。从一开始,就无法以生死价值或是身份地位来衡定谁去牺牲谁去存活,只有一点——这些人的牺牲,可否让大多数人在这个局中活下来。”
先生略笑道,“你这是苟且偷生。”
默苍离道,“蝼蚁尚且贪生,身为人,连走兽飞虫都不如么?”
相似的话,他曾质问过父亲。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往事再度重演。
九算微叹,不再说话。又有人以舍生取义之理辩驳,但皆被驳回。默苍离问,假设牺牲一个人就可救一万人,而此人并无舍生取义之境,莫非要去要求那一万人都有此境界?
钜子道,诡辩。
大雨中,年轻人的衣袍被淋得沉重冰冷。这场辩论正要进行下去,忽然,马车内的孩子让人升起帘子,走入雨中。
太子的侍从连忙持伞跟上,不过孩子抬起头,让人将伞给他。随后,他拿着伞走向默苍离,踮起脚替这个人挡去风雨。
“就这样吧。”他说。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穿着玄底赤纹锦袍,神色微微含笑,没有什么幼童的懵懂跳脱。他贸然喊停这场公考,让许多墨家的高层感到不满,纷纷劝他回去。
“就这样。”孩子回过头,他的半边肩膀都在雨中,“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这发展是谁都未曾想到的。太子执意喊停,也无人知道该如何处理。他是羽国太子,身份尊贵无极,谁都不敢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