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làng滚滚中,一个人影披着满身的黑水,迟缓异常地从石棺中站起,仿佛这样的简单动作就已让她疲惫不堪。她结乱的黑发几乎与浸湿全身的「huáng泉」融为一体,四下蜿蜒垂入水中。透过这纯粹的黑色,依稀能瞥见褪色的绯袴与破旧变色的十二单千早。她迟滞地站着,目光凝滞,居高临下地看着宁世。
裙裾拂过千叠细làng,终在水面停浮招摆,似凋落的柔花不胜风雨□□摧折,萎皱飘漾。宁世止步于巨棺之前,微微昂首看向棺中的女子,目光近乎木然。
“这是你想要的么?”
她沉声质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们想要的么?”
四下皆寂,唯流雾翻腾黑水涌动,震颤几近静止的黑白画面。许久许久以后,那人才gān涩道:“这是命,没得选。”
“没得选,但可以终止。”宁世被雾气氤氲得失色的眸倏忽有了些许光彩,她凛然注目于她,“永远不崩溃的「雨山巫女」,或者是,彻底地封印huáng泉。”宁世如寒冰般肃静的脸上微微融解了一缕微薄的笑意,声若空谷余音般回颤,“至此,再也没有「镇」、没有「伴」,也不会有下任的「雨山巫女」。”
夕绘凝视她许久,忽而闭上若死水深潭般的双眸,神色安详而解脱:“拜托。”
宁世的眼闭上复又睁开,而后抬步缓缓走上前。宽大的衣袖随着她张开的双臂翩然招展,似青鸟伸展yù飞的双翼,她抱住了夕绘,一齐向石柩中跌去。
趋于平静的「huáng泉」复又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黑水却是往石棺之中倒流,和来时一般汹涌澎湃,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万物吸附卷入其中。纱织亦觉得脚下不稳,仿佛也要被这股力量吸进去一般,只得吃力地向外退去。
繁乱混沌之中,纱织看见,夕绘在宁世的怀中逐渐消融,化为一片黑水,与石柩外泼天的「huáng泉」融为一体,逆回席卷着宁世,将她拖入其中。
虽然早已悉知结局,可此刻亲眼所见,仍给她以极大的震撼与哀恸。纱织脚下一时松懈,不意竟被「huáng泉」冲倒,想从水中挣扎着爬起时,却被翻涌的làng头重新拍入水中,被激流卷入其中。
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晕眩而来的是似曾相识的熟悉窒息感,纱织不知不知道在漩涡中转了多少圈,终于被甩了出来,继而被抛去水中。意识与灵魂仿佛被旋转的离心力一起甩出躯壳,纱织怔怔许久才重新找到了对身体的感知,于是调整姿势,慢慢浮出了水面。
出水的瞬间仿佛便踏上了陆地,纱织也顾不上这异常,只撑着这处浅滩深深地喘着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纱织终于有闲暇观察周围的环境。
四周黑水延绵无尽头,形成广袤无垠的黑海,她孤身一人独立于平阔如镜的水面上,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婴孩。沉暗的红光笼罩着海面,映照出血色的天光漫布,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怨毒的诅咒侵毁,连空气也透着绝望。高天之上,目所能及之处,竟漂浮着无数女子,皆着千早绯袴却衣饰蓝缕,长发飘扬姿态狰狞,好似被无名的力量捆缚悬吊在空中。所有的巫女都以站在水面上的纱织为中心,环绕分布,一动不动如尸体。可即使这样,纱织仍然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的监视之中。
内心的震撼与恐惧无以复加,纱织qíng不自禁地捂上了嘴,后退了半步。就在此时,某个高悬的巫女忽然动了动,如同脱离壁画的人像一般,徐徐从高空降落下来。乱结的发与破碎的振袖在她身后拉长了波动的水纹,仿如降临海底的死亡人鱼般带着颓败的优雅。满身的黑水随着缓降的高度渐渐零散消褪,离得越近,她的面容变愈加丰毓秀美,好像腐朽的时光一点一滴地从她身上退散,往日重归。当她落在水面上之时,已回复了昔年姣好的容颜,乌发如锻静然垂覆于肩头,金冠细致整齐,微微闪烁着温润的光。宁世稍稍顿了顿,继而又慢慢地向纱织走去。
她悠然而平稳地走着,随着每一步的落脚,头上的金冠寸寸化散,沉冗的十二单祭服也如灰如烟般飞散在了来路之中。当她来到纱织身前之时,已身着素日里最常穿的白色和服,三千青丝被白色檀纸松松束在脑后,安逸宁致。
看着这样的宁世,纱织突然笑了:“现在,你该跟我说实话了吧?”她的笑带着通透的理解,豁然开朗的了悟直至人心,“你并不想让我成为「雨山巫女」,也不是想要「伴」,更不想任何其他无辜的女孩成为「镇」。你想要的,是结束长青这残忍的活祭。”她敛了敛笑容,肃然注视于宁世,“可是我不明白,你制造的幻象、你所留下来了线索,都误导了我和沙加。让我们产生‘我是继任「雨山巫女」’这样的错觉,迫使沙加以身代之,进入尘世湖。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