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旗还在想杨聆蝉。
他不想杨聆蝉死,至少不想杨聆蝉就这么死。在他心目中,杨聆蝉这等人,应该是一帛诏书闹市枭首,或是政敌陷害冤死狱中,乃至被他亲手夺命,总之不该殁于一无所知的蛮族刃下。
队伍在街巷中行进,只见辙痕,不见敌军。路边忽有一老翁推门而出,向他们招手。燕旗示意队伍停下,问其何事,老翁道:“蛮子经过,我儿惶恐下为地窖墙壁所压,可否请位军爷来搭把手?”老者面色惨淡,似还沉浸在惊吓中。
当下便有热心的士兵自发跳马,留下句“去去就来”后随那老者进了屋。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老者又独自出来,对他们说:“人手不够,可否再请一两位军爷进去?”
滴水成冰的冬夜,老人竟在打颤、出汗,仿佛自家儿子qíng况真不容乐观。燕旗看他一会,道:“我们都和老先生进去罢,人多好吩咐。”说罢,燕旗下马,其他士兵见状也跟着下马。
“不不不,蔽院狭小……”老人忙阻拦。
燕旗不理,领人径直进屋,他握住老翁的肩膀,低沉道一声“别怕”,而后猛然踹开房门——
屋内异族闻声杀出,苍云军凭数量优势轻松解决敌人,继续深入,果然在地窖口见到第一个进去的士兵的尸体,想来是小股滞留劫舍的敌军,自知实力不及,想借百姓把他们一个个骗入解决。
老者跟进来,涕泪纵横地解释夷人如何威胁他一家老小,有人在诘问,有人在劝解,有犬在狂吠。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不见光的地窖吵作一团,血腥气在狭小空间内肆意流窜,置身一片混乱中,燕旗偏偏捕捉到墙角泛着锦纹光泽的浅色衣料,他头皮发麻地走过去,半跪下,好在缩在那的还是具完整躯体。
就在他伸手触及时,那人骇然自浑噩中惊醒,想弹开,却在看见面前晦涩轮廓时僵了身子。
燕旗用点燃火折的动作压下拥这人入怀的冲动,一室的注意力都被这亮光吸引过来,他浑然不觉,能入神识的只有这人笼着层光辉的脸,只有这人轻轻一声唤:“燕旗。”
“杨……大人。”
微弱的对话令诸人噤了声,燕旗熄灭火折,为杨聆蝉松绑,又拉他站起,对众人道:“这位是新来的范阳经略使杨大人。”
“某在镇中便衣游历时遽逢夷人来袭,幸得这位老者收容。”杨聆蝉道,即使伸手难见五指,他还是对老翁的方向一揖。
又叙几句,此间事毕,杨聆蝉跟着燕旗走出地窖,黑暗中,谁都没放开相扶站起时jiāo握的手。
“杨大人,方才可怕?”蓦地,身前的将军开口。
“怕。”他只答一个字的声线格外清脆朗然。
“我记得杨大人说过,之于生死,并无不甘。”
“那也要看怎么死。”
“杨大人还想怎么死,安然终老么?”
“非也,杨某之死,轰轰烈烈者如罪名累牍,抄家封宅后株连九族;凄凄惨惨状如一谪再谪,客死劳途。再不济,雁门白骨在前,送命燕将军刀下,也堪得其所。但若为夷人顺手所弑,连尸首都无人辨认,某是要死不瞑目的。”
杨聆蝉娓娓诉来,雍容平缓,好似不过指点文辞,而非生杀予夺般沉重事。他这意愿与燕旗先前所想大有互通之处,燕旗正若有所思,忽听杨聆蝉问:“那燕将军呢?”
他答得不假思索:“无可肖想,不过埋骨沙场。”
“那倒要看某与燕将军谁去得更称心如意了。”
燕旗不应,在杨聆蝉看不见的yīn影中一莞尔。
走出院落,有副将来问:“燕将军,杨大人怎么办?”
燕旗局促松开杨聆蝉的手,道:“只有让他骑多余的马,与我们一道走——把他围在中间罢。”
“围在中间会不会太显眼?”
“放在哪都显眼。”燕旗话中讥讽之意昭然,甚至特地转头打量杨聆蝉几眼,“某本意入室围剿敌军,不料捡到杨大人这尊大佛。”
他言行刻薄,一向伶牙俐齿的杨聆蝉竟抿唇不语,毫无反驳之意,那温润脸庞在暖色火把的映照下透着淡不可捉的落寞,这让燕旗有些心虚——毕竟他如提前言明战事将起,杨聆蝉不会láng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