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聆蝉是被热醒的。
所盖衾被在这个时节已过厚,他披衣坐起,身侧空无一人。瞥一眼更漏,还未到练兵的时候。
有些不习惯。
发了会呆,总归睡不着,下chuáng,点燃蜡烛,着手收拾帐内láng藉。注意到足边有晶亮反光,他蹲下身,发现是他那支琉璃chuī制的桃花簪。簪子大体断成两半,粉瓣零落,还有些碎屑,约莫是路过时不慎踩碎的罢。
杨聆蝉捡起断簪,叹了口气。
21
忙碌有时是件好东西,它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冷落一个人,淡忘一些事。
这大抵是一段时间来杨聆蝉与燕旗的写照。
身居一地,相闻不相见。
往日,哪怕是jī毛蒜皮的小事,燕旗也要特地寻他,现在恨不得天大的事都遣人传达;往日,二人共同出席时燕旗总爱对他动手动脚,现在却是一派安分疏远。
而他也失了当初迎难而上的主动劲头,只顺其自然。
入chūn来天气回暖,换上轻便衣衫的杨聆蝉行止飘逸,饶是男子,也忍不住回眸顾他一眼。燕旗仍着漆黑重甲,从杨聆蝉见到他的第一年年霜降,到第三年小满,一成不变。雁门关的其他士兵也是如此,仿佛沉重玄铠才是他们扎根此地的真实证明。
手腕微抖,葱白指尖霎时晕开黑墨,杨聆蝉伸手捂住久视gān涩的眼,手中犹握着笔。枯闷间他想起江南这个时节该下着连日的淅沥梅雨,缀珠似的水滴淌下书院青黛飞檐,轻纱薄幔被浩淼水汽润透,帘外蛙声隔了雨幕缥缈悠长。桃花约莫已谢,惜往矣少年未及弱冠,chūn来慈母为他折新枝挽入发髻,进京后他自行保留此习惯,只叹桃枝换做琉璃,雕刻得再bī真也不过三两qíng怀,诳世噱头。
长安阜盛,汇举国之趣,他从前未感落索,寄居雁门些段时日,才惊觉自己已是离乡多年的楚客。杨聆蝉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但如今他竟不知自己为何留在此处,若当初未赴范阳,转任他地,现下又是何光景?
不一会有军中幕僚来谒见杨聆蝉,报曰突夷那边邀请会面,不用猜都知道又是燕旗派他来的。
距第一次商谈已有些时日,对方确实该过问一下进度了。这个头是他挑起的,无论心境变换,烂摊子总归要收拾,不能始乱终弃,而且时间有限,容不得他和燕旗冷战,是以杨聆蝉道:“兹事复杂,我还是当面与燕将军商讨。”
下官深受其害般连连赞同,临走前还煞有介事提一句,因为工匠按自己的想法变更了城墙修缮,燕都护今天很发了一通火,言下之意,期望杨经略使去劝一劝。
杨聆蝉只当没听懂,不痛不痒地打发这人走了。
所谓不期而遇。
起初燕旗只远远望见路边有一格格不入的青白身影并一树繁花,近些,原来是那人背对他立着,鸦黑长发垂至腰间,自成一道风景;又近些,看清那人正仰头观一棵玉兰,双手自然垂放身侧,广袖沐风微漾。就在燕旗顿住步伐犹豫时,杨聆蝉已闻声回首,淡淡开口:“燕将军。”
他侧脸旁是一树盛开的玉兰,圣洁白瓣立在枝梢缄默远眺,再背后是雄关壮景,流云逶迤,然三千世界,魏紫千妍,皆不及他额间一滴碧玉莹莹——只可惜,眼角眉梢少了熟悉笑意。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燕旗回敬一声“杨大人”。
“甚巧,我正想与燕将军论突夷邀约一事。”杨聆蝉站在离他十丈开外的地方,音色空灵,恍若渐行渐远。
“杨大人以为如何?”
“自然是要赴约的——先前燕将军称问策众军官,结果如何?”
既然谈上了正事,距离便该拉近些,燕旗边在脑中总括边上前。立夏将至,雁门关才迎得姗姗来迟的chūn意,那玉兰树脚下原本的枯糙灰雪孕育出茸茸绿意,铺着落英,和杨聆蝉的衣摆。
“一是,多场战役中,夷人首领之弟曾拒听妥木斯指挥,擅自行动;二是,之前被俘的一名夷人将领,在拷问中对妥木斯颇有微词,其他都不足为道。”他盯着杨聆蝉,总觉得少了什么,只是未看出具体缺在何处。
“确实,夷人高层的心态有参考意义。”杨聆蝉看来是筹谋已久,“那么雁门守军这边要做的,就是通过行动,给突夷制造利益冲突,扩大嫌隙;而我则私下与突厥人往来,大论亲汉赐印、收复故地,引诱妥木斯展露异心,再把这些jiāo流痕迹收集起来,火候到时,假他人手jiāo予夷人首领,到时水到渠成,突夷想不反目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