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殊胃疼地挠了挠头,想凑上去,却又唯恐被夏侯凤一脚踹回来,只好万般纠结地缩在原地刨土。他是真不记得军师说过小凤也要来这安西四镇的事。他原本以为这辈子是大概见不到了。
然后他发现小凤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像感知了他视线里焦灼的热度。
“你想过来就过来呗。”小凤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冷冷的,没有多少感qíng的起伏。
萧宇殊一时竟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个邀约还是嘲讽,便只站起身,依旧站在屋檐下的yīn影里,怔怔看着夏侯凤。
沈默也看着小师弟,虽没有说什么,但眼中满满的疑虑并不掩饰。
夏侯凤转回头看师兄一眼,饮一口酒,静了许久垂下眼帘。
“师兄,其实……师父走的时候,这家伙也在府里。”
沈默猛得一怔。
小凤的师父杨宁杨将军壮烈殉国时,正是天策府被安禄山重兵围困终于无法支撑不得不撤退以保全实力的时候。
小凤离开恶人谷以后,萧宇殊在恶人谷见到了另一个同门。
这个天策,是被恶人谷抓回来的,名字叫作李冥御。
萧宇殊知道,绝大多数天策已不把他当作同门看待了。李冥御或许也早已如此。但在他萧宇殊心里,永远都有李冥御一席之地。
李冥御是萧宇殊初入天策府时领着他练枪跑马的师兄。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满心热血想要报效家国建功立业的少年郎,全不是如今这邋遢落拓模样。
就像沈默之于夏侯凤,他当年也是有这样一个对他无微不至关爱有加的师兄的。
即便当年他被怨恨所魇杀了人时,李师兄依然不曾放弃他,相反还苦苦劝他,又多次替他求qíng,但他没听师兄的劝诫,反而造了更大的杀孽,终至被逐出门墙只能在恶人谷苟且偷生的恶果。
自从叛逃,他就再没见过李师兄,未曾想重逢却是见李师兄被抓了回来扔给恶人谷的银雀使试炼人蛊。
那是萧宇殊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最煎熬的日子。
他每天看着李冥御被那古怪的银雀使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尝试过向谷主求qíng,却没有结果,想索xing去将李师兄救出来,却又害怕。
他不敢出现在李冥御面前,唯恐李师兄会唾弃他,怒骂他。
那些旧时光里兄弟相称的回忆,是他深埋心底所剩无几的美好,他舍不得。
他于是每天在关押李冥御的地牢附近犹豫徘徊。
直到他看见李冥御被那个万花“冷月”带出来。
只远远瞧了那么一眼,他就知道李冥御已活不过半天去了。
他再也没有师兄了。
后来他才听说,李冥御qiáng忍了所有的痛苦才导致银雀使试炼的人蛊又一次失败了,任银雀使如何严酷折磨最终也不曾屈服。
他当时心里骤然一空,想说:“啊,不愧是李师兄啊……不愧是我大天策府的将军!”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没有资格。
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肮脏与堕落。
就好像,他其实早就明白,为什么小凤嫌弃他,为什么小凤会用那样的表qíng看着他斩钉截铁说他们“不一样”。
他只是害怕承认罢了。
因为一旦承认,他就必须承认那个逃避了许多年的事实——天策府从未负过萧宇殊,是萧宇殊辜负了天策府。
那些属于天策的荣光,他也曾经拥有,却被他亲手抛弃了。
安禄山范阳起兵的消息传来时,萧宇殊和谁也没说,悄然离开了恶人谷。
他回了洛阳,久违地再一次站在了天策府的门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几乎已没有几个人还认得他那张早已形容巨变的脸。他在半道上随便摸了个醉酒唐军的令牌,谎称有紧急军报,混进府里去见府主和军师。
他说他知错了,想回来助战,求府主容他留下,待到退了安贼,他甘愿为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做个jiāo代。
于是府主和军师便留下了他,给了他新的衣甲,还有化名。
走出秦王殿时,他一眼看见了站在杨宁身边的小凤。
小凤也看见了他,认出了他,但并没有揭穿他。
他终于重回天策府,重披这铁甲,重执这银枪,为他无法忘怀的这片热土,为心中始终不曾熄灭的那一缕天策魂痛痛快快战了一场,受了伤,倒在了撤离断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