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黛玉,回思所见过的女子,无论容颜、气质、学识,真的是没有稍及黛玉者。那薛宝琴健康、天真活泼,美得像画上走下来一般,走遍天南地北,却少有一种内敛,难与他有共鸣;都说薛宝钗绝色,富贵冷艳,尤其比林妹妹经的多,见的广些,却是心机深沉、世故,眼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他一经看透,便觉不想接近;史湘云心直口快,开朗豪慡,爱说爱笑,是玩在一处的朋友,知已知心的还是林妹妹,在他眼里,林妹妹才是神仙似的人物。
就这样相守着,相望着一生一世才好!宝玉心里一乐,端着杯,走到书案前,看黛玉书案上又添了什么诗词,或是新临摹了字贴,或是画了什么好画。而林妹妹到他怡红院时,看了最多的也是这些。
门外沙沙风响,珠帘起落处,甄香菱轻盈盈走进来,一身半旧暗绿色碎花花裙,脸上一丝浅笑,尤凝着淡愁。多日不见,更显消瘦、落寞,尤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黛玉见是她,含笑拉她进来坐下。
香菱轻轻落座道:“我去太太那里送东西,顺路来看看姑娘,也不知。”话停下来,脸上凄惶,压抑着心头悲伤。
黛玉笑道:“我还好,你们姑娘好吗?”
香菱还未答话,紫娟端进茶果点心道:“你们姑娘搬出去,再见你面就不像原先那样容易了。”放下盘碟,要香菱慢慢吃着。
香菱犹犹豫豫道:“还不是老样子。”
宝玉也伸过头来问道:“这几日宝姐姐过来,我都没见着她,还是方才在路上遇到她,也没功夫细问。”
香菱抱歉一笑道:“我们过来几次,都是去了老太太、太太那里,呆到晚上回去时,也没到怡红院去。”
宝玉笑道:“怪不得没看到宝姐姐,有空就常过来走走,闷在家里也没什么趣。对了,香菱你又做诗了吗?”
香菱摇头,没有答话。
紫娟白宝玉一眼道:“宝二爷,别只顾了和她说话,先让她吃点点心再说。”
说完先夹了点心,送到香菱嘴里,香菱含笑咽下。
宝玉便闭嘴,低头吃茶,见香菱抬手去端茶杯,身上显然是单衣,方道:“香菱姐姐,你怎么穿得这样薄,薛姨妈与宝姐姐没给你添厚衣吗?”
香菱眼圈一红,忍了下去道:“做了,是我舍不得穿,我想着等再冷冷时穿。”其实是夏金桂给免了,她自然不能说。
黛玉摇头,知道薛家是夏金桂当家,薛姨妈也得忍气吞声,哪能管得了香菱?
雪雁热心道:“我还有几件厚衣服没上身呢,不如你带回去吧。”
没想到香菱听了,身子一抖,如见了鬼受惊吓一般,缓缓方恢复常态。她想到的是夏金桂的打骂,薛蟠的无qíng责打。好在她现在跟了薛宝钗,处境好了许多。
紫娟拦了雪雁道:“你还是省省吧,她这一带回去,薛大娘子不是又要惹是生非,说香菱向人说薛家刻薄于她。别因为几件衣服,反累她挨骂,衣服也没穿上。”
雪雁伸伸舌头道:“真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得看着她受罪吧。”
众人心里俱都叹气,却做不了什么,生怕帮人不成反帮了倒忙。
几人又择了无关紧要的,说了些闲话,最后香菱压低了声音道:“宝二爷、林姑娘,我和你们说件事。这些日子有几件怪事在我心里压着。我们姑娘每次过府看望老太太与太太,晚上回去时总觉得yīn风阵阵,而且听到有女子在哭,哭得好不凄惨。”
宝玉问道:“有这等奇事?”一脸疑问。
香菱点头道:“我隐隐约约听到说什么”香菱忽住了口,看着宝玉不往下说,宝玉追问道:“但说无妨,她说什么?”
香菱犹豫道:“她说‘我好冷啊,这里太冷了,什么时候能解脱呢?’有时候又极恨的口气,说什么‘我本极冤的,受了耻rǔ,为什么还要诋毁我,说我是失足落井也就罢了的,还说我是个糊涂人?难道我就白死了,连清白二字也没落得?这是什么世道!弄得连鬼也欺负我。”
宝玉心中一惊,井里冷,莫不是金钏?有空该祭拜她了。
“而我在太太那里也听到太太和我家太太抱怨,说太太念经时念珠常常莫名其妙地自己断线,珠子散落了一地,太太已经换了六、七串念珠了。又好像身边有灰影在走动,细看时又没有了,有时又觉得有灰影坐在太太身旁,嘲笑她念经,抬头去看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弄得太太夜里不敢睡觉,合上眼就是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