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莫丹青慢慢走到落星湖的医舍去,耳畔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隐没,他身后的药筐似有千钧之重,猛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双腿一软,膝盖一弯,便是跪倒在地,周遭骤然岑寂下来,再回过神时,只见得身侧齐刷刷也毕恭毕敬地站了几人。
“如若随我学医,需选择立誓……”面前忽而一道朗声,他抬头一看,却只看见了一个逆着光的颀长人影,看不清脸面,也辨不出衣着。周遭的人已然跟着响亮地念“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是愿普救含灵之苦”,但樊真却只是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自己都救不了,谈何普救众生。
将万花医典背熟的那一日,他找到沈落言,告诉他自己再不想习医,要改学百花拂xué的功夫。樊真仍记得那是一个yīn沉的冬日,沈落言的面色也与天际灰霾一般沉默,但他没有问询缘由,甚至没有分毫讶异,许久后,也只是掷地有声地说了一个“好”字。
那声应答雷霆一般,响彻他的脑海,发出了无边无际的回音。
樊真醒了。面上又凉又湿,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摸了一手的眼泪。心腔里滞涩的疼叫他以为旧病又有发作的势头,然而转念想了想,他那身病,早便随着他经脉错乱而随着那身好武功而远去了。
梦境短暂地空白一瞬,却又铺天盖地地回溯起来,莫丹青、沈落言;万花谷,熏风醉人,花香遍野。他的眼眶又隐隐发起热来,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没有一次他是这般思念曾经的一切,他闭上眼,梦却无法接续,回旋着的思念停在无数物事上,渐然又落定,仍旧是华清远。
空气中泛着一股cháo湿的霉味,丝溜溜的夜风从半开半合的窗牗间淌进来,带着一丝丝令人发汗的闷热,樊真起身,颈侧传来一阵忍无何忍的酸痛,他方发觉自己倚靠在墙边不知觉睡着了。眼前榻上团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在缀满补丁的薄薄被团下显出羸瘦的轮廓来,若不是他那微弱的吐息,仿佛便若一把埋在布团中的冰冷枯骨。
被团中的孩子恬静而安然地睡着觉,樊真疲倦地站起身来,看着门边沾满血污的肮脏铜盆,且不知几个时辰前此处的láng狈混乱。痨病缠身,用药不周,这孩子的病症大约治不好了,旁人的靠药物吊着并无道理。
樊真轻手轻脚打开门,思忖着要回附近的道观中找一些药材与日用,虽说那孩子已然是重病不治的迹象,但不知怎的,又叫人念念不忘。樊真甫一出门,便见得歪七扭八的藩篱下似是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是在此处站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见得此处门开,那影子很快便回了身,几乎要迅速地没入深沉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樊真愣了一瞬,心中没由来一动,便是要抬步去追。天色昏沉,周遭俱暗,但不知怎的,他在心底好似便知道那人是谁一般,径直越过那歪七扭八的墙篱,匆匆忙忙追了上去,然而散乱着步子见到那背影,他却又不敢再追上去。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昏沉的风流连在他的颈后,成了一种叫人如坐针毡的燠热。他迟疑着,终究还是期期艾艾开口,声音低而轻,似乎风一chuī即能消散在令人烦闷的暑气之中,“清远……清、清远。”
面前那人停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樊真不想真的会将华清远叫住,事到临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却见得华清远似是有些不耐烦了,举步又要向前。樊真生怕那一举步便不会再驻足,只得接着又说:“我……这段时间想了许多事qíng,有一些话,想要……”他的话说得滞涩,仿佛脱口而出的是某一种异国的语言,混乱而又生疏,“想要同你说。”
“……”华清远静了一阵,静到樊真甚至以为这缓慢的暑风没有将他的话递过去,却听华清远终于冷声道:“我不想听。你思虑的这种种,于我又有何gān系?从前叫我知难而退的是你,如今叫我听从解释的也是你。世上怎会有这般出尔反尔之人。”言毕一声冷笑。
“我——”樊真朝前进了一步,却见华清远倏然回了身来,无星无月的夜中,他只听得一阵衣袂翻扬的响,胸前猝不及防一窒,似是有谁当胸重重捶了他一遭,令那胸腹里的血气顿然jiāo杂错乱成一团,直直冲上咽喉去,他咳呛一声,却觉冷不防有一股气力,生生将他朝后推得踉跄而去,他一时间重心不稳,只得重重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