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huáng小飞只是医患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可不知是那一处不同割裂了他的心弦,使他从来认为的不解人qíng的甲胄片片分崩离析。在缓慢而迟钝的一个刹那里,他的脑海中竟不是如何救人的思量,而是那一年他入万花之时,随波逐流、不屑一顾而许下的誓言。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紧张焦虑到极点,他的面目反而冷静无比,他打开针奁,qiáng行压下心中恐慌,竭力想着医书上的行行列列,想着沈落言面带忧虑的教引,那些缠绵于身的qíng爱纠葛,那些辗转迁延的彻夜难眠,在瞬时都如云烟过眼,消散得无影无踪。
“此间誓言,你能否遵循?”
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搏动,也感受不到铺天盖地的暑热,甚至不知道淋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浸到了眼中,和着刺激的泪水又流出来。他记得那一些xué位,也记得白纸黑字,记得此病病重后无药可医,但施针的手却出奇稳定。
数月来,他只当习医是他武功全废的一个替代,他不知目的地努力着,如同黑夜中迷茫无定的渴睡人,但此时此刻,他纷乱如麻的脑海中,如同明灯乍现,又似chūn风chuī度,晨光熹微,糙色葱茏。
“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几乎是没意识地喃喃着,便是连自己失态了也毫无可察,所有他能想起的办法,都用了一遭。此时此刻,他方发现自己学的那些医理是何等浅薄,而又何等重要。他的声气浑是抖的,施过针,手又颤颤巍巍去摸脉搏,额心抵在孩子的眉头,热烫的,像烧红的炭。
无数清楚与模糊的回忆如同làngcháo,jiāo叠地拍在海岸碣石上,发出震彻人心的回响。
“云白,你这样的辛苦练武,为的是什么呢?”
“我以后还要救很多——很多人!”
“我也不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huáng小飞在晕晕沉沉中,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子,却觉得满脸冰冰凉凉的,似乎都是水,有些顺着嘴角流进口中,咸苦咸苦的。他轻轻抽了一口气,动了动手腕子,话中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故作老成的责怪:“别哭啦……先生,不要哭啦。我还活着,啊,我还活着呢。”
满眼模糊里,樊真想起那日跪在师父面前,他抱着不qíng不愿的心,也对着那所谓苍生许下了誓愿,是怎样的回应?记忆越发清楚,一词一句,如同刻在骨髓里,原来一直都深切而炽热地疼痛着。
周围的许多人洪亮声音,都答,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他也答,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济世苍生。
第三十四章
杨雪意见到樊真的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万花正从一口井边汲来井水,木桶中正浮着一些桃子李子。玄色的宽袍挽到手肘,随着用力隐隐约约露出线条gān净流畅的青筋来,只是骨节有点儿太突出,看来体质弱了一些。杨雪意愣着看了一阵,自觉自己眼色中又有了从前学医时挑肥拣瘦的毛病,只得尴尬咳嗽两声,礼貌道:“樊先生。”
樊真听得他的呼唤,有些疑惑抬起眼,只见得杨雪意一席青白相间的衣袍,束发一枝桃簪,眉眼温润,眼窝有些暗青的枯影。他顿时有些讶异,不想杨雪意会按时赴了约,见长歌行色匆匆,腋下还夹着朝见的官帽竹笏,一手拎着药奁,也不多分说其他,便小心进了院里。
“落言走之前差人叫我多接济你,可惜公务冗杂,总是抽不开身。”杨雪意倒也是谈吐自若,话中并无半分刻意疏离的意思,那言谈不近不远,恰在最合适的度量里,“实在抱歉。我本想找个空到白马寺去造访你,不想前几日去时,只见白马寺却已受战火侵扰,洛阳最近不大太平了。”
“白马寺……”樊真心一凛,不想他留在此处照顾孩子的几日方过,局势已然有些震动了,他一阵没由来的焦心,复而又问:“南雁……谢军爷他,还好是不好?”
杨雪意眉眼一动,反而很见一些不寻常的局促,眉眼里却是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笑意的:“他很好。”言毕,他仿佛又觉察自己失态似的,极其服帖地藏住了那一点儿浅淡的笑影,又道:“你说那孩子得的是痨病,自己怎不注意一些?这病容易传染,想来你也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