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看到他了,但一句话也未再说,华清远呆立着,眼看万花就要无声地与他擦肩而过,华清远心焦不已,目光死死追着樊真的身影,心里一横开口yù言,却见樊真也转过身来,静静看向他,早前那冷若冰霜的眼色已然悄无声息地消退了,但又不是寻常的柔和目光,反而在灯烛下有些闪闪烁烁,华清远一愣,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还是华清远第一次看见樊真面露难色,他睁大眼睛,歪了歪脑袋,却听得樊真犹豫道:“我……不大会照顾小孩子。”
华清远看着那个在人前还能冷肃淡然,镇静淡定得像个万年屹立的玉山一般的樊真,此刻对着挂在怀里的孩子,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一双手上下不知该抱哪一处,看来竟然有些笨拙。那张脸在半明半晦的灯光里显得越发有棱有角,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极黑又极长,微微地泛着暖光,像是深山空谷里悬壶直下的一道飞流。
华清远看着看着就笑了,心中大起大落终于才有些平复。早前说的气话,他也便当作是一怒之下说的胡话,宽容大度地不再放在心尖上。他走上前去,伸手想将孩子接过来,无奈那小娃子细弱的手生了根似的,紧紧缠在樊真脖颈上,怎样都不愿放开。华清远一碰他,他便浑身一悚,在樊真bī仄的怀里拼命钻着,想要躲开华清远的接触,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信任的敌意。
华清远见状,心底悻悻的,但也不愿qiáng迫那孩子,只得耸耸肩玩笑道:“这就不放开啦,我没办法,这孩子对你一见钟qíng啦。”话里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樊真眉毛一挑,一句话没说,转身抬步就走。
第四章
没过几天,医署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们冷面冷心的师兄在外头捡了个孩子回来。
莫丹青开心得紧,一是她实在喜欢小孩子,死气沉沉闷在医署里做事总是不遂她的心意,多了个小孩子也多了几分生气,二是这孩子绊住了樊真远行的脚步,之前她的疑虑算是yīn差阳错地打消了。
只是这一则的喜欢,她一来二去的,便觉得无聊了,只因这孩子打来时便一句话也不说,凭着谁上去逗,都只是愣头愣脑地呆坐着,几个年轻的万花弟子开初觉得孩子可爱,没曾想三言两语之间,孩子却像是哑了一般,来回看了一遭不像是身上的病,只说他xing格沉闷不爱言笑。
到最后,也只有华清远总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身边转悠,絮絮叨叨,像是对着一桩木头说话。
近日来的天气都昏昏沉沉,樊真常常与师弟师妹出诊,回来都不曾带过什么病患。华清远一问,樊真只说治不好,回天乏术。
到了青huáng不接的时候,又逢连年战乱的百废待兴,死的人虽说不如打仗黑压压成片,但却是如同糙木凋敝一般一茬接一茬,华清远时常没来由觉得异常心悸,这地方虽说已经收复,却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收复,这只是将城墙上高悬的将旗换成了官军的,可将要死去的人也并未因此而逃出生天。
或许也因为如此,他对机缘巧合间救下来的那孩子,总是多想弥补一些。
这孩子说来很是叫人心疼,刚来的几日,他总寸步不离地跟着樊真,樊真总没照看孩子的经验,但小孩子也乖得要命,日常生活,饮食起居,一点儿麻烦也没给万花添。
樊真不在的时候,他便巴巴蹲在大门口,低着头数石阶凹陷的沟壑里跌跌撞撞爬行着的蚂蚁。华清远问他是不是在等樊真,他一概摇着脑袋,眼里满满都是敌意。
华清远没有办法,只能换着方式对小孩子好,自己的饭食总偷偷分他一些,唯有在吃食这一点上,孩子并不会拒绝他,兴许来之前实在饿得狠了,对嘴边能够吃到的东西格外珍惜。这么偷偷摸摸的分享里,小孩子的态度总归没这样qiáng硬了。
这一日樊真直到夜中才回来,原是策马去了远一些的城池采买药材。
月上中天,他在马厩处拴好马,便在半掩着的大门口看见了立若青松的华清远,纯阳子掌着一柄晦暗的灯,月光清清冷冷地淌遍他的全身,那一身水蓝镶边的洁白道袍笼罩在一层雾蒙蒙的光色下,恍然看过去,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出尘。
与樊真相比,华清远面上总隐约带着些锐利的英气,仿佛是他紫霞功心法下凌厉准确而又刚柔相济的剑诀。只是这气质总被他温和的行举所中和,常人难能发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