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他好像看见盛夏当阳里被高温蒸得扭曲变形的城池,高大而又伟岸,竭尽全力地阻挡着酷暑,四周的一切像是要被热流烧化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城门边蓊蓊郁郁的灌丛树木里,也静静地站着一群红眼黑羽的乌鸦,也像他一般,双眼里带着冷冷的渴求,看着面前的城墙。
风带来一阵嚯啦啦的乱响,城头的残旗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掀不起一星半点的气势来,只有满目困顿凋敝的衰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一轮苍白又炽热的日轮依旧明亮着,周围的长天开始渐渐暗淡下来,灼烫的圆盘冷作冰冷的月玦。
沉重得叫人无法喘息的云翳缓慢无比地遮盖而去,他发现他依旧僵硬地站着,面前黑暗深重,他伸出手,虚虚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沉黑,他的指尖触到高大城墙粗糙扎人的石砖外壁,激出一点儿带着麻痒的刺痛。
那细微的刺痛似乎顺着他的指腹,刺入心脉之中,他的心口诡秘地停跳一瞬,旋即沉重地击出令人站立不稳的剧痛来,可是他还是立着,这砭骨蚀肌的疼痛似乎是一种麻木的瘾病,令他平白生出一种迷幻荒唐的错觉来。
“野死谅不葬,腐ròu安能去子逃?”
他的眼底渐渐漫出一阵刺目夺人的雪白,皱着眉头辨认许久,他才认识出那是刀光剑影jiāo错成网时bào起的一刹那,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寂寥白色之下浮动的模糊影子,耳畔传来不甚清楚的厮杀呐喊,似乎全然都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你呢,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樊真停顿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这样嘶哑yīn沉的无端质问,原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串嘶哑狰狞的冷笑,好似也是自己发出来的。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不想相信自己触摸的城墙内,隔着方云白绝望无边、困顿潦倒的曾经,那个银甲红翎的军士哪,在他的回忆里活着的模样,永远都是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俊朗,永远都是少年意气,打马扬鞭的畅快。
也是方云白说的,为了国家付出xing命,他在所不惜。
“你是有多愚蠢,也是有多糊涂,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依旧对着那城墙自言自语,浑身qíng状居然有些疯疯癫癫。他与方云白两人,似乎从相识起便已经是异道殊途,他贪生怕死,所有事qíng只能想到自己,而方云白总是路见不平,为一些不相gān的事qíng拔刀相助,惹一身伤痕累累。甚至于他们之间随着年龄愈加尖锐的矛盾冲突,也便只是这私与无私的一念之间。
长风杳杳,鸟语花香的时节,他牵着方云白的手,教他唱《铙歌十八曲》里的《战城南》,唱枯骨无人拾,孤魂无人引。他想告诉他在战场上好歹保全自己,好歹稍纵地自私自利一次,可是方云白有听过吗?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热血上头的少年提枪擎剑,做着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美梦。
“是你活该、是你活该,弹尽粮绝、困死孤城,都是你自找的。”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极为切齿,像是怀着极大的怨愤,又像是隐忍极大的痛楚。他任凭那真真假假的回忆泛滥决堤,像是一个决意醉死的酒客,“方云白,你的一腔赤胆忠心,终究是被毁了。你总算信了罢,我之前劝你的话,你总算信了罢。”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疼痛使得他的目色发昏,脑海里空dàngdàng地回响着那首歌诗,风突然停了,滚烫的暑气消散一空,冷清的月光如同一柄寒霜长刃,将浓稠云盖刺出一线雪亮小口。
明晃晃地落在城楼墙根,樊真簌簌地发起抖来,却看见月光投下的模糊白影,如同那人银冠上冷幽的反光,箭簇一般刺进他的眸中。
“我到前线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就点兵出发。”
方云白没有点灯烛,他背对着室外一地积水空明的月色,一身银亮铠甲散发着冷淡的光气,樊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心中的怒气却一下子被天策不咸不淡的语调点燃了,他下意识地反唇相讥:“怎么每次前赴后继送死的差事,都是你做得最积极?说到底,你还是在气我有碍你的‘生死大义’,对不对?”